當著雲寬的麵,她當然不會說,隻是私下隻有公孫照和羊孝升的時候,忍不住紅了眼眶。
“雲寬二十三歲金榜題名,到了三十二歲,居然還是從八品的文書……”
她自覺語失,趕忙道:“我不是說從八品含章殿文書不好,我就是,就是……”
二十三歲金榜題名,怎麼看,都是人中龍鳳了。
可天都從來不缺人中龍鳳。
花岩進宮之後,一直都緊繃著一根弦。
現在那根弦鬆了,她禁不住掉了眼淚:“我說出來,你們不要笑話我。”
她哽咽著說:“我在天都雖然灰撲撲的,很不起眼,但是我的家鄉,還是有些名氣的……”
“我娘很為我驕傲,她的書院裡有很多學生,還有隔壁縣的,好些是因為知道我,所以才專程過去的。”
“我上京的時候,我娘送了我好遠,她那麼高興,說我一定會有出息的。”
“要是等到三十二歲,我還是從八品的文書,天呐,我不能回去——我就沒有臉再回去了!”
她語無倫次:“我不是說雲寬不好,我就是,就是……”
羊孝升伸臂抱住了這個小妹妹,溫柔地拍著她的背,寬撫她:“我們知道,我們都明白。”
相較於同期的公孫照、羊孝升和花岩,雲寬來得稍微晚了一點。
雖然隻是幾天,但晚了畢竟就是晚了。
四個人聚在一起,會有種很幽微的微妙感。
公孫照察覺到了,每每說話吃飯,便都帶著她。
雲寬實際上是四個人裡最成熟的那個,當然不會無知無覺。
上值之初,她就很主動地攬下了幾人負責的瑣碎工作,間歇裡又去幫她們提水清掃。
公孫照沒有急著作聲——這個瞬間,她忽然間有點理解了衛學士當時的心態。
花岩很不好意思:“不行不行,大家輪著來!”
羊孝升也說:“雲姐姐,你不要這麼客氣,大家都是同期,應該互相關照的。”
公孫照這才說話:“雲寬,就聽她們的吧。”
雲寬微微地紅了眼眶,應了聲:“好。”
花岩年紀雖然小,但心思其實是最敏感細膩的那個。
之前哭過一場,事後又私下去找公孫照,同她致歉:“公孫姐姐,我有時候會很自我,隻能看得見自己,看不見彆人……”
她覺得很歉疚:“其實你也隻比我大幾個月而已啊。”
她的母親隻是縣城裡小有名氣的書院院長,公孫姐姐的父親卻是曾經的當朝首相。
可是細細想來,公孫姐姐的前十七年,未必就比她過得順遂多少。
她沒有功名,是因為公孫家族自趙庶人案後,無法參與科舉。
同樣的年紀,公孫姐姐人情這樣練達,又是吃了多少苦才得來的?
同樣是初入宮廷,後者肩膀上的壓力,其實比她要大多了。
公孫照聽得心頭一柔:“花岩是個很會體貼人的女孩子。”
她沒有說過往,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公孫照隻是說:“含章殿之於我們,都是個新的開始,我們要好好地過。”
……
羊孝升,花岩,現在再加上一個雲寬,有時候會聚在一起幫公孫照參謀。
“我們也就算了,陛下怎麼會不見你呢?”
“公孫姐姐可是陛下欽點進宮的呀!”
她們盤算著:“是不是得想辦法活動一下?”
公孫照:“……”
公孫照有點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她阿娘愛看的話本子。
你們好像一群在給失寵嬪妃邀寵的小宮女啊……
她好笑之餘,又覺得感動,隻是最後還是說:“什麼都不要做。”
先前怎麼回答陳尚功,現在她就怎麼回答她們:“聖心不是可以隨便揣測的。”
到公孫照在含章殿充當擺設的第八日,天子忽然間叫了一聲:“阿照。”
大抵是因近來稱呼她“公孫女史”的太多,而稱呼“阿照”的又太少,公孫照恍惚了一個瞬間,才回過神來。
她小步向前:“是,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天子叫她:“去問馮本初,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說完,便朝她擺擺手,轉而繼續批閱案上的奏疏了。
近侍們都驚了一下。
學士們也不例外。
公孫照倒是不慌不忙,屈膝行了一禮,退後幾步,出了門去。
再經嘉德門、承天門,一路進了吏部。
見了外頭人,先說:“禁中有口諭與馮侍郎。”
吏部的人慌忙領了她進去。
如是見了吏部侍郎馮本初,又問:“陛下垂問,先前要的十年之內河北、河南兩道四品及以上官員調遣記述,可整理出來了?”
公孫照道:“上回馮侍郎麵聖至今,已經有三日了。”
馮本初額頭生出來一點汗意:“還請公孫女史為我代奏陛下,今明兩日間,就有結果。”
公孫照麵露為難:“馮侍郎,您還是給個明確些的時辰吧?”
馮本初幾經躑躅,終於道:“明天上午下值之前,必然遞到陛下麵前去!”
公孫照微微頷首,含笑道了聲:“辛苦。”
馮本初忙道:“不敢。”
又請她喝茶。
公孫照笑著推辭了:“今日是來不及了,不過,總歸會有機會的。”
出了吏部,再一路折返回去,給天子回話。
天子聽不出什麼情緒意味地應了一聲,交待左右:“給她擢升一級,以後,叫她也參與擬與政事堂的文書。”
天子所謂“參與擬與政事堂的文書”,當然不是指純粹的文書往來。
這樣的事情,含章殿裡的書令使們每天都在做。
天子的意思是,從今日起,公孫照也有資格以含章殿官員的身份,與政事堂進行對等的文書交涉。
偌大的含章殿,在她之前,隻有八個人有這樣的權力。
四位正四品含章殿學士,四位正五品含章殿舍人。
現在,公孫照成了八人之外的第九人。
可實際上,她才進宮八天。
甚至於八天之前,才被天子破格擢升為正六品女史。
就在剛剛,她又被擢升為從五品。
如此恩遇,也隻有中書省的韋相公可以比擬了!
衛學士短暫地怔了一下,很快應聲。
旋即又同公孫照道:“公孫女史大喜!”
公孫照斂衣下拜天子:“是陛下隆恩。”
入宮第八日,公孫照奉令開始參與禁中與政事堂的文書。
……
雲寬私底下見了羊孝升和花岩,由衷地道:“我們都是有福氣的人。”
她畢竟年長,識見比這兩位年輕的後輩多。
人在官場,能跟對人,是莫大的福氣。
公孫女史聖眷正濃,頗有一飛衝天之勢,恰巧公□□凋零,不比多年之前。
作為她手下的第一批班底,她們的運氣真是很好。
尤其雲寬能看得出來,公孫照不是個難纏的上司。
好好做事,她都看在眼裡。
羊孝升與花岩也覺慶幸。
一葉落而知秋,天子的話落到地上,變化更是顯而易見。
公孫照升了一階,雖然還不是正五品舍人,但也有了獨屬於自己的直舍。
不隻是她距離天子更近,就連她手底下的羊孝升三人,也跟著挪動了位置。
最最要緊的是,從此之後,每天上值之初,她都有資格出現在天子麵前了。
內廷的人對於權力的變遷分外敏感。
當天午後,王尚宮就親自去賀:“公孫女史大喜!”
又說:“宮裡暖棚新養了盆栽桂花出來,小巧玲瓏的,也不占地方,往直舍裡一擺,好看又好聞。”
“金桂、銀桂、丹桂都有,隻是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樣的,我就沒帶來……”
公孫照向她稱謝:“尚宮要是不嫌叨擾,我就過去瞧瞧。”
王尚宮說她太客氣了。
公孫照最後還是選了一盆金桂,王尚宮當時就吩咐人給送到含章殿去。
其餘各處,也都有所表示。
從前公孫照初入宮廷,各方都拿不太準天子的意思。
是因為上了年紀,追思舊臣,所以想給公孫家的女兒一個體麵?
還是說另有打算?
現下見她進宮不過八日,就得此殊榮,豈不知天子是有心栽培,給她一個大好前程?
當然要趕緊過來交好了。
作為當初往揚州去接公孫照上京的那個人,桂舍人的心情格外複雜。
她沒有優越的家世,因天子看重,從小宮女一路升到正五品舍人,其實已經足夠順遂了。
可這也是她努力多年的結果。
公孫照才十七歲,居然就齊平了她的三十七歲。
怎麼能不唏噓感慨!
權力的包攬範圍,是很重要的權衡指標。
十七歲的含章殿從五品,政治上的含金量甚至於超越了陳尚功的正五品。
天都上下,都不能再把公孫照當成一個天子追懷舊臣的紀念品了。
而某些人——特彆是參與過趙庶人案的人,對於這個年輕官員的崛起,懷著一種極致的悚然。
沒有人能否定公孫照與公孫家的關係。
正如同也沒有人能否認公孫家的落寞與趙庶人案的關係。
公孫家出人意料的再度起勢,那千裡之外的趙庶人呢?
他是否也會如公孫照一樣,忽有一日,重回天都?
若是如此……
……
外人如何作想,公孫照不得而知。
她隻管當好自己的差使便是。
她在含章殿的前七天,天子好像沒有意識到身邊有這麼個人。
等過了這七天,情況又倒轉過去。
格外地看重起她來,毫不吝嗇於表達對她的喜歡。
公孫照換了直舍之後,起初拿不準自己是否有資格如同學士們和舍人們一般,每天早晨去見天子。
她不敢擅作主張,私下去請教竇學士。
竇學士叫她一起去:“如若陛下沒有這個意思,怎麼會給你先前的恩典?”
如是到第二日,公孫照敬陪末席。
天子見到,就專門叫她到近前來:“沉下心來,多跟前輩們請教。”
公孫照畢恭畢敬地應了聲:“是。”
天子又叫竇、衛兩位學士:“她年輕,有不妥當的地方,你們多指點指點。”
兩位學士不露痕跡地對視一眼,齊齊躬身應聲:“是。”
最後天子叫公孫照再上前幾步,向前一伸手。
公孫照短暫地怔了一個瞬間,旋即會意過來,伸出了手。
天子笑眯眯地看著她,在她掌心裡放了一點什麼,而後把她的手掌合了起來。
她擺擺手,叫她們:“出去當差吧。”
手心裡有輕微的異物感。
公孫照一時又驚又奇,當下同其餘人一起躬身行禮,退到門外去,才打開手掌去瞧。
原來是一塊飴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