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照的預感應驗得很快。
第二天,莫如就告病了。
她因病被挪出了宮。
就這麼過了兩天,便遞了辭呈。
她是從三品刺史之女,戶部的何尚書是她的姑丈。
但她甚至於沒在含章殿待滿三天,就黯然離開了。
公孫照私下與羊孝升和花岩一起吃飯,也是感慨:“莫家畢竟還是有聰明人的,及時離開,也是保全。”
羊孝升與花岩俱都麵露不解。
公孫照知道這二人還算可靠,又不甚諳熟官場人心,就掰碎了告訴她們:“衛學士的脾氣,你們都已經領教過了,莫如得罪了她,一定會被收拾的。”
禦前是什麼地方?
既能一步登天,也能失足墮入十八層地獄。
衛學士想收拾一個低階女官,跟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與其留在含章殿,等著被衛學士收拾,斷送仕途,還不如果斷認慫,趕緊離開。
莫如的背景和關係都足夠強勢,過了這個坎兒,重新銓選,天下之大,總會有她的容身之地。
羊孝升與花岩對視一眼,了然之餘,又覺疑惑。
羊孝升遲疑著道:“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
花岩的疑惑跟她是一樣的:“衛學士說莫如吃裡扒外?”
這其實也是莫如想不通的地方。
她不是小孩子,也沒有天真地覺得含章殿是人間樂土。
她隻是不明白,衛學士為什麼要給她扣一個吃裡扒外的罪名。
她沒有!
因為這種被委屈的憤懣,她嘗試著進行了還擊。
然後事情就徹底地不可收拾了。
公孫照倒是明白:“衛學士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羊孝升:“性烈如火!”
花岩:“眼睛裡揉不了沙子!”
公孫照遂問她們:“衛學士是否看得慣牛侍郎在含章殿裡的行徑?”
兩人異口同聲道:“看不慣!”
公孫照又問:“衛學士怕得罪牛侍郎嗎?”
兩人沒有回答。
不是因為她們不知道答案,而是因為她們會意到了公孫照想要表達的東西。
“衛學士這樣的人,怎麼會容忍牛侍郎在她眼皮子底下調笑含章殿的人?”
“你們沒有發覺,在我出麵表態之後,張學士和衛學士幾乎是馬上就說話了嗎?”
羊孝升與花岩麵露豁然:“原來如此!”
學士們也在考量,看花岩自己會如何應對。
看公孫照這個花岩上官是否會出麵庇護下屬。
也看莫如,這個與牛侍郎相識,又有心掐尖的年輕女官會如何表現。
花岩的應對其實不太好,全程都很被動。
但是對學士們來說,這並不是很大的過錯。
她是受害的一方,且經驗也是需要積累的,哪有人生來就能人情練達?
公孫照站了出來,表現出了上官的擔當。
應對得也算得當,既照應了公務,也沒有貿然地順著牛侍郎的話茬,承認花岩病了——禦前的人生著病當差,是活夠了嗎?
莫如的表現非常差。
依照她跟牛侍郎的交情,在含章殿這樣的地方,在幾位學士的眼皮子底下,她是有能力製止牛侍郎的。
但是她沒有。
什麼,莫如不是花岩的上官,所以她跟羊孝升一樣,沒有義務去管這件事?
那你之前冒頭乾什麼!
爭強好勝的時候顯著你了,該一致對外、維護同僚的時候,你死了嗎?!
自己的同期、同科都不維護,還想往上爬?
你也配!
……
羊孝升與花岩皆非愚鈍之人,會意之後,一起起身,鄭重其事地向公孫照行禮。
身在迷霧之中,有個人能簡潔明了地把其中內情細細地講給她們聽,是很難得的情分。
這不是微末之事,以莫如那樣的出身和家世,就是因為這點疏忽,一日之間,從天上跌到了地下!
公孫照坦然受了,又叫她們坐:“衛學士有句話說得很是,咱們幾個一起進含章殿,總是緣分,既然有緣,善緣總要強過惡緣。”
幫一幫她們,公孫照自己又不會少塊肉,焉知來日就不會用到她們?
且她自己心裡明白,羊孝升與花岩都是聰明人,且還是頂尖的聰明人,她們欠缺的是經驗,不是頭腦。
對待聰明人,最好的態度就是誠懇。
幾人至此才算是交了心。
花岩經曆了今日之事,心裡也頗有感觸,緘默幾瞬之後,輕聲說:“莫如她,其實也不是壞人……”
羊孝升認可了她的說法:“她就是有些傲氣。”
公孫照道:“長遠來看,這回的挫折,於她而言,未必就是壞事。”
……
莫府。
何夫人神色擔憂,問侍從:“九娘還把自己關在房裡,不肯出來?”
“是啊,”侍從也是無計可施:“一整天了,什麼都沒吃。”
何夫人忍不住歎了口氣:“還是太年輕了。”
莫如此次上京,並不是孤身一人。
她父親莫刺史對這個女兒懷抱了很大的希望,專程點了幾位幕僚,與她同行。
又寫信給妹妹何夫人,希望她能幫忙周轉,為女兒的前程出一份力。
何夫人對待自己的娘家侄女,當然儘心竭力,幕僚們也是傾心輔佐。
眼看著塵埃落定,都準備好要回去給莫刺史複命了,哪知道……
唉!
幕僚們輾轉得知了當日之事,尤其是莫如對衛學士說的話,當時就驚得變了臉色。
饒是知道事情已成定局,無從更改,再見了出宮的莫如,還是難掩驚怒:“九娘身在含章殿,怎麼敢那麼開罪衛學士?!”
莫如在含章殿是什麼角色?
從八品文書。
衛學士在含章殿是什麼角色?
正四品學士!
中間所隔,遠超天塹!
幕僚隻用了一句話,就讓莫如了解到她犯了多大的錯。
“莫刺史官居從三品。”
“九娘,如果有一個小小的正八品文書,敢當著刺史府裡其餘人的麵駁斥莫刺史——你知道你阿耶會怎麼收拾他嗎?”
莫刺史會讓他懷疑自己當初為什麼要來到人世間!
莫如臉色慘白,久久無言。
何夫人在莫府待到半夜,方才歸家,進門見家仆正搬草料喂馬,便知道家中有客。
她問家仆:“是誰來了?”
家仆恭敬地回話:“夫人,是牛侍郎在跟老爺說話。”
何夫人頓覺心煩。
說到底,這回的事情還是因牛侍郎而起。
正廳裡,何尚書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你沒見過女人?還是頭一天知道姓衛的的脾氣?!”
牛侍郎哪知道自己隨隨便便的幾句話,事後居然引起了那麼大的風波?
他猝不及防,也覺得委屈:“尚書,這事兒也不能怪我,都是衛學士小題大做,她自己不討男人喜歡,就看年輕小娘子不順眼!”
牛侍郎深覺自己是無妄之災:“這種老女人最難纏了……”
何夫人的親侄女仕途折戟,本來就煩,剛進門,聽他這麼說,就更煩了。
雖說侄女是被衛學士給弄走的,但何夫人心裡邊倒是不恨衛學士。
易地而處,哪個上官都會收拾莫如的。
且衛學士肯站出來庇護手底下的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說到底,都怪姓牛的老東西!
莫如是莫家的女兒,何夫人也是莫家的女兒,大姐不說二姐——她其實也是個有點驕橫的人。
這會兒陰著臉進了門,也不看人,先往地上“呸”了一聲,緊接著又開始罵人:“都死了嗎,家裡邊都是些什麼動靜,把狗栓好,彆叫他亂叫!”
何尚書:“……”
牛侍郎:“……”
何尚書有點懼內,看夫人滿麵陰雲,聲音都跟著小了:“咱們家又沒養狗……”
何夫人冷冰冰地橫了他一眼:“那就去看看是不是彆人家的雞鴨牛羊瞎了眼,跑到我們家來了!”
再斜睨了牛侍郎一眼,冷哼道:“該死的畜生!”
牛侍郎:“……”
牛侍郎尷尬得坐不住了。
何尚書不得不硬著頭皮道:“哪有你這麼說話的?太失禮了……”
何夫人冷笑一聲:“難纏的老女人就是這樣的!”
……
莫如走了,含章殿這邊兒少了一個人。
衛學士叫了公孫照過去,讓她得了空去吏部瞧瞧:“既是你手底下缺了人,那就由你來選一個補上。”
公孫照短暫地心動了一瞬。
因為這其實是個很不錯的機會。
進含章殿當值的機會是非常難得的。
如若操作得當,她可以得到另一個“莫刺史”的感激。
短暫的心動之後,理智重新回籠。
她向衛學士行了一禮,坦然地承認了自己的不足:“學士厚愛,隻是下官擔當不起。”
“我初來天都,宮內宮外,知之甚少,若是選錯了人,誤了差事,豈不是辜負了陛下和學士的一番美意?”
公孫照說:“您是含章殿經年的老人,眼光勝過我萬千,這個人選,還是請您來挑吧。”
她現在需要的是穩,而不是冒進求成。
承認自己的不足不算什麼,打腫臉充胖子,再選一個莫如進來,沒兩天被趕走了,會讓人覺得她無能。
拒絕的話說完,連一向沉默寡言的竇學士都格外地看了她一眼。
衛學士很滿意:“怪不得陛下喜歡你,我也開始喜歡你了。”
她叫公孫照退下:“人我來選,明天估計就能到任了。”
公孫照就知道,其實衛學士心裡邊早就定了人選了。
跟她說讓她選,八成是在客氣,捎帶著瞧瞧她的態度。
她暗地裡鬆了口氣。
羊孝升跟花岩都有點忐忑,私底下問公孫照:“會選個什麼樣的人來?”
公孫照哪裡知道:“衛學士隻說人明天就到。”
花岩的臉色有些遲疑:“可是據我所知,新科進士當中,沒有符合條件的了啊……”
羊孝升也說:“不超過二十五歲的新科進士太少了,我其實已經是破格錄取了。”
幾個人都有點摸不著頭腦。
等到第二天,新人上任,三個人對視一眼,暗地裡懊惱了一下。
為自己那轉不過來彎兒的腦子。
向來都是默認不超過二十五歲的新科進士入值含章殿為文書,但這也並不意味著這個“二十五歲”就一定要是現在進行時啊!
被選來替換莫如的新文書名諱雲寬,三十二歲。
雖然年齡已經超出了二十五歲,但早在當初,她的確是在二十五歲之前金榜題名的。
羊孝升跟花岩,尤其是花岩,顯而易見地放下了心來。
莫如像太陽,生來就是耀眼的天之驕女。
雲寬,大概像一朵雲,一束光。
輕柔,溫和。
花岩在放心之餘,又有種物傷其類的惻然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