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公孫照這晚再回房,明月竟也還不曾睡下,著家常衣衫,坐在外間翻書。
見她回來,趕忙獵豹一樣敏捷地從椅子上跳下來,又好奇地湊過去嗅。
公孫照大大方方地讓她聞。
等明月悻悻地站直身體,還問她:“聞到了沒有?”
明月就歎了口氣,還懷揣著一點不甘心,問她:“真不是韋相公?”
公孫照聽得好笑又無奈:“真不是,誰也沒有。”
又覺得奇怪:“你怎麼對這事兒這麼感興趣?”
明月興致盎然道:“那可是韋俊含啊!相貌好,家世好,年紀輕輕便做了宰相,你知道內廷女官當中,有多少人中意他嗎?”
不過轉而又說:“你沒跟韋相公做相好,倒也不壞,不然,不曉得要招多少人恨呢!”
公孫照應了聲:“這倒也是。”
又不免有些好奇:“韋相公自幼在宮裡長大,竟然沒有相好?”
“沒有啊,清河公主還說呢,韋相公眼光高,怕得來個天仙才瞧得上。”
明月吃瓜失敗,也就不再關注這事兒了,轉而問她:“明天休沐,你出宮嗎?”
公孫照覷著她身上的妝扮,笑道:“反正你是要出去的了,是不是?”
明月嘻嘻一笑,倒也沒有瞞她:“我要出去逛街,眼見著就開春了,買幾個包來配衣服!”
又跟她熱情安利:“你要是有空,不如跟我一起去逛逛,如意軒不隻是賣皮包,胭脂水粉,釵環首飾,應有儘有,整條街都是她們的鋪子,一天都逛不完!”
公孫照倒真是聽說過如意軒的名頭——先前顧縱從天都返回揚州,給她帶了好些如意軒的東西。
隻是聽明月所言,如意軒的規模如此之大,竟占據了一整條街,還是叫她吃了一驚:“這麼大?”
“是啊,”明月說:“如意娘子也真真是個奇人,白手起家,置辦下這麼大的家業。”
又不忘初心地問她:“所以你去不去嘛!”
“真不成,我明天有安排了。”
公孫照十動然拒:“先在午間宴客,晚點再去崔家瞧瞧我三姐。”
公孫照的身世,明月一清二楚。
而崔家與她的關係,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一時語氣都跟著意味深長起來:“宴客也就罷了,倒是崔家……”
……
公孫照早就盤算著要正經地宴一宴客了。
上京時候同行的桂舍人和戚隊率,進京之後便先行拜會過的冷家與顧家。
在鴻臚寺時十分關照她的楊少卿,還有還未麵聖,便早早遞了拜帖過來的高子京等人……
與公孫照同在含章殿當值的花岩、羊孝升和雲寬。
官職有高有低,關係有遠有近。
潘姐雖然得力,但卻是得力在籌辦具體的事情上,真正讓她來草擬賓客名單,她是做不好的。
公孫照隻得親自操刀,同時心想:該找個人來幫我打理這些事才行。
請帖早早地送了出去,結果卻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潘姐有點忐忑:“那位戚隊率見了我,倒是挺和氣,也謝了娘子的盛情,隻是說這日早就有約,怕是不能前來赴宴了。”
公孫照笑著應了一聲,叫她隻管去忙彆的。
隻是心裡邊有所思量。
進京之後,她也設法打探過戚隊率的消息。
他在禁軍當中品階不高,一向默默無聞。
倒是這回得到了南下去迎她上京的差事,有些出人意料。
公孫照敏銳地察覺到,這事兒裡頭,怕是有點門道。
桂舍人這個南下的人選,是天子欽點的。
那戚隊率呢?
是天子的命令下發到禁軍處,禁軍統領隨意地選了他去做這事兒?
還是說……
從一開始,這個人選,就是天子親自敲定的?
如是前者也就罷了。
若是後者……
公孫照知道,天子是很喜歡她的。
在禁軍裡專程選一個她從前不甚看在眼裡的隊率南下去迎自己……
那整件事情,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
戚家。
戚家娘子預備著包餃子,這會兒正在廚房裡剁肉,菜刀斬在案板上,咚咚作響。
她覺得丈夫死心眼兒:“人家請你,你隻管去就是了,禦前的紅人,彆人想去都沒這個機會呢!”
戚隊率說:“我此去揚州,不過是因公務,有什麼情分給人家?巴巴地湊過去,叫人取笑。不去,不去。”
戚家娘子頗覺惋惜,隻是知道丈夫的性格,也沒強求:“我就是覺得機會難得……唉,算了。”
……
相較於雲寬和羊孝升,花岩到的很早。
她是專程提前過來長見識的。
她知道,自己很缺乏對於天都中上層日常生活的了解,這是個很好的機會。
公孫照也很願意教她,大略上給她講了流程。
末了,又叫人請了潘姐來,很鄭重地給花岩介紹:“好的管事娘子千金難求,你以後也可以留意著,有潘姐在,我在外邊幾乎沒什麼好擔憂的。”
潘姐夫婦並不是公孫家的家仆,而是簽訂了契約的管事,接連幾代都為公孫家效命。
一個做事老辣乾練的管事娘子,賺的未必遜色於某些低級官員,有服務過大家族的履曆,以後即便離開,也是很好找下家的。
花岩心有餘而力不足:“公孫姐姐,這都不是連租房能力都沒有的我該考慮的事情。”
她的錢包是陽痿的,小小的,扁扁的,很可愛。
她說:“我有時候真的會很慶幸自己被選為含章殿文書,可以住在宮裡。”
花岩很認真地研究過天都城的房價和房租:“不然,光靠我那點俸祿,我得住在城外才行!”
公孫照聽得忍俊不禁:“現下雖然一時不順,但以後終究會好的嘛!”
花岩本也就是那麼一說,並沒有真的為此事鬱鬱。
挨著順了一遍流程,覷著公孫照有空,又不解地問她:“公孫姐姐,我有件事情不明白——你為什麼沒有請學士們來?”
其餘幾位也就罷了,但是她在公孫照身邊,又同樣身處含章殿,是能夠意識到的:“連衛學士也不請?”
公孫照反問她:“為什麼要請她們呢?”
花岩被問住了。
不是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是因為她覺得這個問題太簡單、太淺顯了。
也正是因此,所以她會意到,自己的想法大抵是出了問題。
花岩猶豫著,低聲說了出來:“因為要表達對於學士們的崇敬,感謝她們在含章殿對我們的教導和幫扶?”
公孫照簡單概括了一下:“是為了對她們表示感謝。”
花岩點了點頭:“不錯。”
公孫照又問她:“為了表示對學士們的感謝,所以請她們來吃飯?”
花岩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但是她又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裡。
公孫照笑著搖了搖頭:“幾位學士當中,最年輕的張學士,也年過四旬了啊。”
她輕輕地告訴花岩:“對於人到中年的學士們來說,被人請客並不是一種享受,而是一種負擔。”
年紀大了,消化無能,口舌之欲也隨之衰減。
含章殿學士,難道會缺那口飯吃?
去赴天子的宴,那是一種榮光,但那榮光的來源是天子的看重,而不是那頓飯。
而作為正四品含章殿學士,去吃手底下初來乍到一個女官的飯,這是賞對方臉麵,而不是在接受對方的謝意。
花岩是聰明人,一點就透。
她因這一點豁然而恍惚了幾瞬。
回過神來,當下鄭重其事地向公孫照行禮:“姐姐這樣教我,親生骨肉也不過如此了!”
公孫照扶她起來:“你這麼聰明,即便沒有我,早早晚晚也都會明白的。”
花岩卻沒有自誇:“姐姐不說,我可能到死都想不明白。”
她輕歎口氣,有些無奈:“得虧是先見到姐姐,不然哪天學士們幫了我,我是真的會想一咬牙,出出血,請她們吃點好的來表示感激的……”
……
這場宴飲辦得很成功,至少,達成了公孫照預先設想的目標。
尤其是高夫人,對待她十分親厚,甚至於親厚的有點超出了她的想象。
公孫照本就是聰明人,察言觀色,猜度著那親厚當中過分的部分,大抵是歉疚轉釀成的補償。
她最開始進京的時候,高夫人大抵不希望丈夫與她發生牽扯。
公孫照猜到了,隻是也不以為意。
君子論跡不論心,不管那時候高夫人怎麼想,到最後,人家夫妻兩個到底還是在局勢未明的時候,就對自己表露了極大的善意。
那這就是情分。
她就該記在心裡。
哪有純粹的聖人?
這就已經很好了。
宴飲結束,她吃一碗醒酒湯,緩緩神,便預備著往崔家去。
以及,這之前還有一個小插曲——事實證明,上京之前,公孫照棄馬車而選擇騎馬,是完全正確的。
因為潘姐夫及後續一行人,實際上並沒有趕在預定的時間,也就是太宗皇帝聖壽之前抵達天都。
先前公孫照出了宮,先去見潘姐和潘姐夫,後者同她回稟起這一路上的經過來。
“起初倒是還算順遂,到中後段,地方上進獻的土儀漸多,行程就逐漸慢了。”
“尤其是最後幾天,下了好一場大雪,路都給蓋住了,實在是走動不了。雪化之後道路泥濘難行,生生拖了好幾日——好在是因為天災,與人無尤,到底沒被怪罪。”
說著,又遞了單據給公孫照:“娘子且看,照著您的吩咐,沒敢采買大件兒,隻選了些沿途時興的絲綢和瓷器,乃至於玉石首飾、脂粉香盒等物,都在這裡了……”
公孫照展開來瞧了眼,點點頭:“很妥帖。”
潘姐在旁邊笑道:“娘子算無遺漏,同行的人果然也想分一杯羹,您額外給他的那一千兩銀子,全都給借出去了。”
又說:“他們前腳回來,後腳就來補了款子,都說要額外與幾分利,我做主叫他收了,前幾日當值不便,今日休沐,約上一起吃酒,咱們做東,也算是多幾個來往的人。”
這群人因大雪而延誤了歸期,入城之初,聽到的就是公孫預之女公孫照得到天子賞識,在內廷充任女史的消息。
在此之前,即便存了幾分微妙心思,聞聽之後,怕也就煙消雲散了。
說到底,沿途帶了東西上京,本來就頗有得賺,還能趁機與天子麵前的新貴拉拉關係,既如此,又何必與之交惡?
公孫照不免褒讚了潘家夫妻一場,再覷一眼時辰,將貨單收入袖中,預備著往崔家去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