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沈凜的男人撥開圍著他的人,朝她走了過來。他的步伐很穩,眉頭卻微微蹙著,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有一種公事公辦的平靜,甚至可以說是……疏離。走到近前,他看了她一眼,眼神陌生,像在看一個剛剛認識、需要完成某項儀式的合作夥伴。
“走吧,”他開口,聲音是陌生的低沉平穩,沒有顧凜那種久居上位的冷冽威嚴,卻同樣沒什麼溫度,“敬一圈,完事。”
他遞過來一個很小的白瓷酒盅,裡麵是清澈的、烈性白酒刺鼻的氣味。
秦笙看著他那雙骨節分明、帶著薄繭的手,看著這張熟悉到讓她每一根神經都尖叫、又陌生到讓她渾身發冷的臉,胃裡翻江倒海,恨意和暴怒像岩漿一樣在冰封的血管下衝撞,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撕裂。
死生不見?
老天爺直接把他們焊在了一起,成了夫妻?
好。
很好。
極致的情緒衝撞之後,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清醒,驟然降臨,壓過了一切。
她抬起手,沒有去接酒盅,而是輕輕將額前一絲被冷汗浸濕的碎發彆到耳後。指尖冰涼,動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連她自己都意外的鎮定。
然後,她抬起眼,迎上沈凜平靜無波的目光,嘴角極其緩慢地、近乎僵硬地,向上彎起一個細微到難以察覺的弧度。
顧凜。
沈凜。
不管你叫什麼,這一世……
我們,慢慢算。
她伸手,主動拿過了旁邊婦女手裡那個裝著糖水的搪瓷缸子。
“走吧,”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麵,“沈、工。”
第三節:咫尺天涯
慶祝大會終於散場時,天已經黑透了。
趙乾事——那個圓臉婦女,是鋼廠工會的——幫著把借來的桌椅碗筷還給鄰居,又把院子裡滿地的瓜子皮糖紙粗略掃了掃,最後叮囑了幾句“好好過日子”、“早點給沈工生個大胖小子”之類的話,也提著剩下的半袋水果糖笑眯眯地走了。
吱呀一聲,破舊的木門關上,將最後一點嘈雜和窺探的目光隔絕在外。
驟然降臨的寂靜,比之前的喧嘩更令人窒息。
這間不大的土坯房,此刻真正成了隻屬於他們兩人的空間。土炕,兩個紅漆木箱,一張舊桌,兩把椅子,一個搪瓷臉盆架,牆上除了喜字還有幾張工農兵宣傳畫。寒酸,簡陋,卻也是這個時代許多新婚夫妻夢寐以求的“婚房”。
沈凜走到屋子中間,拿起早就靠在牆邊的一根細竹竿和兩塊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藍布。他動作麻利地把竹竿架在房梁垂下的橫木和對麵牆釘之間,然後抖開藍布,掛了上去。
“嘩啦。”
布簾垂落,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在這寂靜的屋裡劃下一道分界線。
簾子這邊,是土炕,是她的地盤。
簾子那邊,是並排放著的木箱(看來那就是他的床),是他的世界。
一道粗布簾子,隔開了物理空間,也宣告了心理上不可逾越的鴻溝。
秦笙站在炕邊,看著那微微晃動的藍布簾子,心底最後一絲連自己都唾棄的、關於“或許他也……”的荒謬幻想,徹底煙消雲散。他連表麵功夫都懶得做,迫不及待地劃清界限。也好,正合她意。
沈凜掛好簾子,似乎鬆了口氣。他走到桌子旁,拿起上麵一本包著牛皮紙封皮、邊角磨損的書,走到簾子邊,從縫隙裡遞了過來。
“給你。”他的聲音依舊平淡,“睡不著可以看看。早點休息。”
秦笙的目光落在遞過來的書上。
牛皮紙封麵,鋼筆字跡遒勁有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她的瞳孔幾不可察地一縮。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嗬。
前世,他書房裡最多的,是兵書、地圖、電報密碼。他曾說,亂世之中,人心和槍杆子才是硬道理。
今生,他遞給她的,是講革命、意誌、在苦難中淬煉成鋼的書。
這太像他的風格了。無論前世今生。永遠目標明確,永遠崇尚堅韌與力量。
這一瞬間,任何關於“他或許也有記憶”、“這冷漠也許是偽裝”的殘留念頭,如同被重錘擊中的冰麵,徹底粉碎。
一個記得前世的顧凜,絕不會在新婚之夜,如此平靜地遞給曾被他“放棄”的妻子這樣一本書。
沒有異樣,沒有探究,沒有波瀾。
隻有純粹的、冰冷的、基於“沈凜”這個身份邏輯的——安排。或許,他還覺得這是一種體貼?
秦笙緩緩抬手,接過了書。
書很沉。指尖觸及封皮,粗糙的質感,上麵似乎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很淡,卻讓她指尖微顫。
“謝謝。”她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
沈凜似乎沒料到她會道謝,含糊地“嗯”了一聲,轉身去收拾他那邊的“床鋪”了。
共用那個掉了瓷的臉盆洗漱,輪流用那塊灰色的舊毛巾。水溫半涼,兩人都小心翼翼,避免任何接觸。
秦笙先洗了,迅速鑽進簾子這邊的被窩。被褥是新的,棉花壓實,卻粗糙磨皮膚,帶著陌生的漿洗味道。她蜷縮起來,背對簾子,睜眼望著黑暗中的土牆。
簾子那邊傳來窸窣聲,是他躺下。木箱拚的床顯然不舒服,他調整了幾下姿勢,才安靜下來。
燭火被吹滅。
徹底的黑,和放大到極致的靜。隻有兩人的呼吸聲,一輕一重,一緩一沉,隔著那道薄薄的布簾,清晰可聞。
秦笙一動不動,全身肌肉緊繃。黑暗中,前世的雪,血,那句“不必救治”,與今生的鑼鼓,紅字,布簾,還有枕邊這本冰冷的書,交織翻騰。
恨意如毒藤纏繞心臟,越收越緊。
但另一種更加冰冷堅硬的東西,也在心底滋生。
活下去。
離開。
不再是模糊的念頭,而是必須執行的、唯一的路。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開始在心裡默默規劃:熟悉環境,了解規則,積蓄力量——錢,糧票,技能,信息。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包括這個名叫“沈凜”的丈夫和他的資源。然後,在時機成熟時,頭也不回地離開。
簾子那邊,傳來一聲極輕、幾乎微不可聞的歎息,很快又被平穩的呼吸取代。
秦笙在黑暗中,緩緩睜開了眼。
月光從窗縫漏進幾縷,冷清清地照在炕角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封麵上。
她伸出手,指尖拂過冰冷的書名。
然後,無聲地,決絕地,將書推得更遠。
仿佛推開了一個時代,一種可能,一段早就死在雪地裡的荒謬聯係。
她翻過身,麵朝牆壁,將自己更深地埋進粗糙的被褥裡。
窗外,遙遠的夜空傳來一聲淒清的鳥啼,很快消散。
屋內,一簾之隔。
兩個身影,沉浸在各自的黑暗與寂靜中。
一個或許已入夢鄉。
一個徹夜清醒,眼底隻有冰冷的、望向未來的決絕光芒。
新婚之夜,倉皇落幕。
而真正的凜冬,和她一個人的征途,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