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笙!還發什麼愣呐!”一個穿著藏藍色列寧裝、梳著齊耳短發的圓臉中年婦女掀開印著牡丹花的門簾探進頭來,嗓門洪亮,帶著濃重的北方口音,“快出來!該給領導和工友們敬酒了!沈工在外頭等著呢!”
沈工?
秦笙僵硬的思維艱難地轉動著。她撐著身下硬實的土炕邊沿,試圖站起來,雙腿卻一陣酸軟。目光掃過房間——除了一張炕,一個掉了漆的木頭櫃子,兩把椅子,幾乎彆無長物。牆上除了喜字,還貼著幾張充滿乾勁的工農兵宣傳畫。
這裡是……七十年代?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在細節處無比真實的認知,狠狠擊中了她。
“哎喲,這丫頭,高興傻了吧!”那婦女見她不動,笑著進來,不由分說地扶起她,動作麻利地幫她扯平身上紅襖的褶皺,又把她手裡那本紅寶書拿開,塞給她一個搪瓷缸子,“拿著這個,裝點糖水就行!快走快走!”
秦笙被半推半架著走出房門。
瞬間,更大的聲浪將她淹沒。
不大的院子裡擠滿了人,男女老少都有,幾乎都穿著灰、藍、綠為主的衣服,臉上洋溢著樸實的、熱烈的笑容。院子中央擺著幾張從各家借來的八仙桌,上麵放著瓜子、花生、硬糖,還有幾個印著紅雙喜的暖水瓶。幾個年輕人正敲鑼打鼓吹嗩呐,賣力地製造著喜慶的噪音。
正屋門楣上掛著橫幅,白紙黑字:“紅衛鋼廠技術標兵沈凜同誌與紡織廠女工秦笙同誌革命友誼結成夫妻,互敬互愛共同進步慶祝大會”。
紅衛鋼廠……沈凜……
秦笙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了院子中央,那個被幾個同樣穿著工裝的男人圍著說話的身影上。
他穿著半新的藏藍色中山裝,身姿挺拔如鬆,在這個普遍營養不良的年代,顯得格外高大勻稱。側臉的線條乾淨利落,鼻梁高挺,薄唇習慣性地微微抿著。
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他轉過頭來。
目光撞上的那一刹那,秦笙隻覺得全身的血液,轟的一聲,全部衝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劍眉星目,五官深刻。那張臉……
那張在她死前最後一刻,映著驚怒與冰冷的、讓她恨入骨髓的臉!
顧凜!
不……
橫幅上寫著……沈凜。
沈凜。顧凜。
不同的名字,一模一樣的臉。
命運仿佛一個最惡毒的玩笑,在她發出“死生不見”的毒誓後,轉瞬就將她拋回了他的身邊,甚至是以這樣一種荒誕的、綁定的方式——夫妻。
“新娘子出來啦!”有人起哄。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帶著善意的好奇和調侃。
秦笙站在原地,手腳冰涼,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隻是這一次,沒有子彈,卻有比子彈更讓她無所適從的荒謬現實。
那個叫沈凜的男人,撥開人群,朝她走了過來。
他的步伐很穩,臉上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隻有一種公事公辦的平靜,甚至可以說是……疏離。走到近前,他看了她一眼,眼神陌生,像在看一個剛剛認識的、需要完成某項任務的搭檔。
“走吧,”他開口,聲音是陌生的低沉平穩,沒有顧凜那種久居上位的冷冽,卻同樣沒什麼溫度,“敬一圈酒,儀式就算完成了。”
他遞過來一個酒盅,裡麵是清澈的白酒。
秦笙看著他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看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混雜著滔天的恨意和無處發泄的暴怒。
死生不見?
老天爺偏偏要讓他們綁在一起,成為夫妻?
好啊。
很好。
極致的恨怒之後,一種冰冷的、近乎殘忍的清醒,驟然降臨。
她抬起手,沒有去接他遞來的酒盅,而是輕輕拂開了額前一絲散亂的碎發。指尖冰涼,動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
然後,她抬起頭,迎上沈凜平靜無波的目光,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細微的、冰冷的弧度。
顧凜。
沈凜。
不管你叫什麼,這一世……
我們,慢慢算賬。
她伸手,主動拿過了旁邊婦女手裡的搪瓷缸子,裡麵是兌了糖色的白開水。
“走吧,”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沈、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