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沒再問,轉頭環顧四周,突然一拍木盆邊沿,聲如雷響:“這湯比酒還痛快!兄弟們,都來喝一碗!”
周圍人全看過來。
他帶來的幾個漢子紛紛圍上,一人一碗,喝完直呼痛快。有人掏出銅錢要付,男人揮手:“我付過了。”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塊銀錁子,往陳宛娘麵前一放。
“十壇醬,我要了。”他說,“加核桃的那種,明天送來。”
陳宛娘沒動銀子:“您是……”
“趙虎。”男人道,“威遠鏢局總鏢頭。”
他指了指身後鏢局方向:“往後我弟兄們的醬,你包了。每月二十壇起步,現結。”
陳宛娘這才接過銀子。沉甸甸的,是真的。她捏了捏,邊緣光滑,成色足,不是假銀。她把銀錠放進柳枝記事本夾層,合上本子,按在胸口。不是怕丟,是想讓心跳穩一點。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脈搏撞著紙頁,一下一下,像在確認這不是夢。
阿蕎站在旁邊,手指摳著碗沿,一遍遍問:“真的嗎?我們拿到銀子了?”
“真的。”陳宛娘說,“不是夢。”
阿蕎忽然笑了。她跳起來,抓起空碗在空中晃:“夠買十張宣紙!娘,我要畫個大大的醬缸!畫十個!畫一百個!”
她跑開兩步,又折回來,抱住陳宛娘的手臂:“娘,明天多熬點湯!多擺點碗!”
陳宛娘點頭。她看著女兒蹦跳的身影,喉嚨有點緊。她想起去年冬天,阿蕎病了一場,咳得整夜睡不著,她守在床邊,手裡隻有半碗稀粥。那時她發過誓:這輩子絕不讓女兒再為一口飯低聲下氣。
攤前一下子熱鬨起來。剛才觀望的人圍上來買醬,連隔壁賣油餅的都湊來討一碗喝。陳宛娘手腳不停,稱醬、收錢、遞碗,一氣嗬成。阿蕎也不閒著,數錢、找零、換熱水,小臉通紅,額頭上沁出汗珠。有個老太太買了兩壇辣蘿卜醬,臨走時悄悄塞給阿蕎一顆蜜餞棗,衝她眨眨眼:“小姑娘,嗓門真亮。”
趙虎沒走遠,在旁邊石墩上坐下,抱臂看著她們忙。
“你這女人,不簡單。”他對陳宛娘說,“湯敢送,醬敢賣,銀子來了也不慌。”
陳宛娘低頭整理壇子:“活命的東西,不敢馬虎。”
“鏢局那邊缺個供膳的。”趙虎說,“你要是願意,可以談。”
陳宛娘抬頭看他一眼:“我想先把醬壇子擺滿這條街。”
趙虎一愣,隨即大笑:“好!有誌氣!”
他站起身,拍了拍腰間刀柄:“我等著看你擺滿。”
說完,帶著人走了。
阿蕎追到攤邊,望著鏢局鐵門的方向,嘴裡哼起新編的小調:“酸梅湯,紅亮亮,鏢局叔公最愛嘗,喝完拍桌說真棒,銀子啪地放桌上——”
陳宛娘收拾空罐,聽見女兒的聲音,嘴角動了一下。她把最後一壇醬蓋好,放進木盆。今日的醬賣完了。酸梅湯也隻剩半罐底,貼著罐壁一圈紅漬,像乾涸的血痕。
母女倆抱起木盆往回走。路上阿蕎一直在算:“十壇醬要用多少竹片?要砍幾根新竹?要不要請孫屠戶幫忙劈?”
陳宛娘聽著,沒打斷。她知道女兒已經在想明天的事了——這才是最讓她安心的。
走到村口老槐樹下,她停下,回頭看了一眼鏢局方向。鐵門關著,裡麵傳出練武的吆喝聲,一聲接一聲,震得樹葉微顫。她把手伸進懷裡,摸了摸柳枝記事本。封麵溫熱,像貼著體溫久了。
阿蕎還在說話:“娘,下次我拿碗裝錢,不碰衣襟了。我還想買支筆,寫‘蘭蕎醬坊’四個字,掛在攤前!”
她舉起空碗,在空中比劃招牌的樣子。碗口朝下,一滴殘留的酸梅湯滑出,落在她的鞋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陳宛娘看著那滴湯漬,忽然彎腰,從路邊拾起一根枯枝,在地上劃了四個字:蘭、蕎、醬、坊。
阿蕎怔住,隨即歡呼起來:“娘!你寫了!你寫了!”
陳宛娘沒笑,隻是輕輕拂去鞋麵的塵土,牽起女兒的手:“走吧,回家磨刀,明天剁核桃。”
風從身後吹來,帶著一絲未散的酸香,像是預告著什麼正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