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阿蕎就醒了。
晨光從窗縫裡斜斜地爬進來,像一縷細線,輕輕搭在她的鼻尖上。她沒動,也沒出聲,隻是緩緩睜開眼,望著屋頂那根被煙熏得發黑的橫梁。屋外有雞叫,遠處傳來幾聲狗吠,風從院子那邊吹過來,帶著一點濕土和柴火灰的味道。她側過頭,看見母親還在睡,薄被搭在胸口,呼吸輕而穩。
她這才伸手去摸床頭那個布袋。
布袋是用舊衣裳改的,針腳歪歪扭扭,邊角已經磨出了毛邊。她指尖一碰就覺出不對——濕的。昨夜摔進溝裡的事一下子湧回腦中:泥水漫過腳踝,身子一滑,整個人撲進草叢,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時,懷裡布袋口鬆了,銅錢滾出兩枚,她跪在爛泥裡一枚一枚撿,手指摳著石縫找最後一枚,直到掌心被碎石劃破。
她解開袋子,把三枚銅錢倒在手心。
銅錢邊緣果然有些發澀,像是鏽了一層看不見的東西。她用拇指挨個擦過去,聽見細微的沙沙聲。一枚、兩枚、三枚……數完,又重新裝回去,紮緊袋口,再塞進貼身的衣襟內側。那裡空蕩蕩的,原先鼓鼓囊囊塞滿銅板的感覺再也找不回來了,像被人剜去一塊肉,隱隱作痛。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襟,布料洗得發白,袖口補過一圈深藍的布條。昨天還能聽見走路時銅板碰撞的輕響,今天隻剩一片寂靜。
“娘。”她小聲叫,聲音壓得很低,怕驚擾了什麼。
陳宛娘幾乎是立刻坐起身的。她一向警醒,哪怕睡著也像守著一口井,稍有動靜就會探頭張望。她沒說話,先將藏在懷裡的柳枝記事本掏出來,放在膝上。封麵是用山槐皮鞣過的粗紙糊成的,沾了汗漬,顏色比前幾日更深了些,邊角微微翹起。她沒打開,隻用拇指輕輕抹了抹四邊,確認沒有受潮——這本子不能壞,裡麵記著每一筆進出賬,還有那些彆人不知道的配方。
“今天還賣菜團嗎?”阿蕎問。
“賣。”陳宛娘說,“但不單賣菜團了。”
她昨晚想了一夜,躺在炕上睜著眼,聽著女兒均勻的呼吸聲,心裡翻來覆去都是昨日收攤時剩下的七個菜團。蒸好的糯米團子放不過半日就硬了,掰開來看,芯子發酸,隻能喂雞。可醬菜不一樣,醃筍、辣蘿卜、泡薑,都能存十天半月。她記得前世夏天街邊總有酸梅湯,瓦罐擺在陰涼處,舀一碗遞過去,解暑開胃,配上小吃最好不過。她還有些烏梅,是上山挖野薑時順手采的,一直沒舍得用,藏在陶罐底層,裹著一層乾艾葉防蟲。
“我去熬湯。”她說,“買醬的,送一碗。”
阿蕎眼睛一亮:“加糖嗎?”
“一點點。”陳宛娘說,“不能多。”
糖貴,得省著用。但她知道,人吃東西,味道對了,才會再來。她起身穿衣,動作利落,先把灶台掃淨,又拿清水涮了三遍陶罐,生怕留了雜味。放進烏梅、山楂、甘草,再撒一小撮冰糖,最後注入井水。火苗舔著罐底,屋裡漸漸有了酸香,那香氣先是淡淡的,後來越來越濃,纏著熱氣在梁上打轉。
阿蕎蹲在灶邊扇風,蒲扇是用老竹片編的,扇起來呼啦作響。她眼睛盯著罐口冒的熱氣,小聲念:“紅紅的,酸酸的,鏢局叔叔喝了會笑。”
陳宛娘沒應,心裡也沒底。能不能引來客人,她不知道。但她必須試。她這一世不能再讓女兒穿補丁疊補丁的鞋,不能再看著她在雨夜裡抱著空籃子回來,說“沒人買”。她要把日子一點點扳回來,哪怕隻靠一碗湯。
兩人抬著木盆和陶罐出門時,天已大亮。集市石板路乾了,露水退去,行人多了起來。賣豆腐的推車吱呀作響,油餅攤前騰起白霧,鐵匠鋪傳來叮當聲。她們還是去老位置,靠著牆根,背風,陽光能照到半個身子。阿蕎鋪上那塊洗得發白的布巾,小心翼翼,仿佛那是塊錦緞。她把裝醬的小壇子擺好,五個小陶碗整整齊齊排在邊上,碗口朝上,像在等什麼人來喝。
“買醬送湯!”她大聲喊,聲音比昨天有力,“一碗!”
有人停下來看。一個賣豆腐的老婦湊近聞了聞:“這味兒倒是清爽。”
“嘗嗎?”阿蕎遞上一碗。
老婦搖搖頭:“我不渴。”說完走了。
又來了個挑擔的貨郎,端起碗喝了一口,眉頭一動,想說什麼,最後隻把碗放下,沒買醬。
接連五碗送出去,沒人留下銅錢。阿蕎的手有點抖,端碗時差點打翻。她看向母親,聲音低下去:“娘,是不是不好喝?”
陳宛娘正在擦壇子口的水漬,動作沒停:“好喝。隻是還沒遇上對的人。”
話音剛落,街口傳來一陣腳步聲。
不是尋常趕集的腳步,而是整齊、沉重、帶著節奏的踏地聲,像是訓練過的步伐。幾個高大漢子走來,穿短打勁裝,腰間挎刀,肩上扛著長棍,步履生風。領頭那人滿臉胡茬,額頭有道舊疤,從眉骨斜劃至鬢角,眼神銳利如鷹。他走到攤前,看也不看,直接拿起一碗酸梅湯,仰頭就喝。
一碗見底。
他放下碗,喘了口氣,抹了把嘴,又伸手去舀第二碗。
阿蕎愣住,下意識問:“叔公……還要?”
“嗯。”男人點頭,第三碗也一飲而儘。
喝完,他盯著陳宛娘:“你這湯,哪來的方子?”
“自己熬的。”陳宛娘答,語氣平靜,但心跳快了幾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