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狼牙嶺,這片離黑水河故道十裡遠的貧瘠高地,此刻成了北涼軍唯一的避難所。
這裡沒有樹,隻有大塊大塊裸露的青灰色岩石,像是一堆死人的骨頭堆在那裡。風從岩石縫隙裡鑽過去,發出一種尖銳的哨音,刮在人臉上像刀割一樣疼。
如果不仔細看,你甚至發現不了這裡藏著幾千人。
為了避風,也為了在大水來臨前保持體溫,士兵們三五成群地擠在岩石背風的凹陷處。他們身上裹著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羊皮,每個人都在不自覺地發抖。不是因為怕,是因為冷和餓。
昨天撤退得大急,大部分輜重都扔在了河灘上。現在每個人懷裡揣著的,隻有幾塊硬得像石頭的風乾牛肉,和一把用來融雪的炒麵。
江鼎也沒有特殊待遇。
他縮在一塊巨大的臥牛石後麵,身上披著那件已經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黑色風衣。風衣裡子裡的棉絮被路邊的荊棘掛出來好幾縷,隨著風飄飄蕩蕩的。
他正在數豆子。
那是從兜裡掏出來的一把炒黃豆,一共四十六顆。他把它們在膝蓋上一顆一顆地擺好,擺成一個沒什麼意義的方陣,然後再一顆一顆地收回來。
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這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
“你就不能歇會兒?”
李牧之坐在他對麵,手裡拿著一塊磨刀石,正在極其緩慢地磨著那把橫刀。
嚓。嚓。嚓。
聲音很輕,很有節奏。
“閒著也是閒著。”江鼎捏起一顆豆子,扔進嘴裡,嚼得嘎嘣響,“腦子隻要一停下來,就會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比如宇文成都那個王八蛋現在是不是正坐在暖閣裡喝熱酒,等著看我們變成魚飼料。”
李牧之沒接話,手裡的動作也沒停。
但他那雙眼睛,卻始終死死地盯著西邊的方向。那裡是上遊,是一片漆黑的虛無。
“斥候哪怕是用命跑,從青牛峽到這兒也要兩個時辰。”李牧之突然說道,“兩個時辰前,那邊的鳥就驚飛了。”
江鼎停下了嚼豆子的動作。
鳥驚飛了,說明那邊有大動靜。
“那就是炸了。”江鼎把剩下的豆子一股腦塞回得勝兜裡,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堤壩一開,那憋了三天的水,就像出了籠的野狗。按照地勢落差算,水頭到我們腳下,大概還得還要一炷香的時間。”
“一炷香。”
李牧之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
對於一個習慣了在戰場上爭分奪秒的將軍來說,一炷香的時間可以決定一場萬人生死的勝負。但這對於等待天災的人來說,這一炷香,比一輩子都要漫長。
營地裡靜得可怕。
那種壓抑的氣氛像一塊濕漉漉的棉被,捂住了所有人的口鼻。連戰馬都不敢大聲喘氣,隻是偶爾低頭啃一口地上結了冰的苔蘚,發出“哢嚓”的脆響。
鐵頭湊了過來,手裡捧著一個破陶碗,裡麵是一碗剛剛化開的渾濁雪水,還有些溫熱。
“哥,將軍,喝口熱乎的吧。”
江鼎接過來,隻抿了一小口,就把碗遞給了李牧之。那水裡有一股土腥味,還有一點淡淡的煙火氣,在這個冰天雪地裡,這就是救命的瓊漿。
“鐵頭,怕嗎?”江鼎突然問。
鐵頭撓了撓亂糟糟的頭發,那是好幾天沒洗的大油頭,上麵還掛著幾根枯草。
“怕個球。”鐵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黃牙,“俺娘說了,俺命硬。小時候掉進糞坑裡都沒淹死,這點水算個啥。”
江鼎笑了,伸手錘了一下這傻大個的胸口。
“行,等回頭水退了,要是咱們都沒死,我在虎頭城給你擺一桌。管飽。”
“要有紅燒肉啊。”
“管夠。”
對話就此終結。因為所有人都感覺到了。
地麵,開始震動了。
起初很微弱,就像是遠處有一隊輕騎兵在跑。緊接著,那震動變得密集起來,就連屁股底下的岩石都在微微發顫。
風裡的味道變了。
那股土腥味瞬間濃烈了幾十倍,還夾雜著樹木被折斷的清香,以及一種難以形容的、來自地底深處的腐朽氣息。
“來了。”
李牧之猛地站起身,那一瞬間,他身上的慵懶和疲憊一掃而空,整個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
江鼎也跟著站了起來,緊了緊身上的風衣。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當那個“東西”真的出現在視野儘頭時,江鼎還是感覺喉嚨發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不是水。
在那微弱的月光下,從西邊峽穀口湧出來的,是一堵牆。
一堵高達數丈、渾濁不堪、翻滾著白色泡沫的黑牆。
它沒有江鼎想象中那種驚天動地的咆哮,相反,因為距離遠,它發出的聲音更像是一種低沉的悶雷。
“轟隆隆……轟隆隆……”
它推進得看似緩慢,實則極快。
所過之處,那些幾百年的老樹像牙簽一樣被連根拔起;巨大的岩石像泡沫一樣被輕易推走。
那原本乾涸得露出淤泥的河床,在一眨眼的功夫裡,就被填滿,然後溢出,再然後……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