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大校刊理論園地》,發行量並不高。
除了校內各係、圖書館、行政樓,主要就往一些行政單位和兄弟院校送。
薄薄的三十幾頁,封麵是樸素的淺黃色,每期就印一行黑色楷體字——某年某月第幾期。
可就這麼個小冊子,在圈子裡頭的分量,懂的人都懂。
傍晚時分,三號樓213宿舍漸漸安靜下來。
羅峰去水房洗衣服了,嘩啦啦的水聲隔著走廊隱隱傳來。
李偉偉趴在上鋪看小說,黃宗不在,八成又去圖書館占座了,董力幾個不知所蹤。
張東健坐在靠窗那張書桌前。
桌子是舊式的三屜桌,漆皮斑駁,有個抽屜還卡著拉不開。
他身下這把椅子被學生們戲稱為“燕大一寶”的木頭凳子,有些殘破,可偏偏坐了好幾屆學生都沒散架。
窗外,天色正一點點暗下去。
張東健攤開稿紙,筆尖懸在紙上,遲遲落不下去。
既然要寫,那就把心裡頭憋了許久的話都倒出來。
可怎麼倒?乾巴巴的理論分析?列數據、引語錄?那不是他想要的。
估計哥哥張東偉,肯定不愛看那種文章。
他想起去年,胡同口王大爺擺攤修自行車。
王大爺原是國營廠子的八級鉗工,退休了閒不住,就在胡同口支個攤。
開始就他自己,後來活多了,帶了幾個待業的徒弟。
再後來街道來就把攤子給收了。
王大爺蹲在胡同口那棵老槐樹下,一蹲就是半天,不吭聲,就吧嗒吧嗒抽旱煙。
那煙鍋子磕在青磚上的聲音,咚咚的,悶得很。
因為老漢兒怎麼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張東健忽然知道該怎麼寫了。
他俯下身,鋼筆尖終於落在紙上。
藍黑色的墨水在粗糙的紙麵上暈開一小點,然後隨著筆尖的移動,流淌成行:《瓜子裡的春天》
去年,知青大軍像退潮似的湧回城裡。
徽省火車站天天擠得跟蒸籠似的,大包小裹,迷茫的眼神,還有那股子揮之不去的彷徨味兒。
與此同時,在中山路十九號巷口,空氣裡正飄著一股奇異的焦香。
那味兒說不清道不明,混著奶油的甜、炒貨的暖,還有那麼點兒柴火煙氣,勾得人走不動道。
巷子深處,有個“傻子”正赤著膊乾活兒。
年光久,四十來歲,精瘦得像根老竹竿。
他肩頭搭條泛黃的毛巾,雙手攥著一柄幾乎與他等高的鐵鏟,正“嘩啦嘩啦”地翻炒著大鍋裡的瓜子。
爐火映得他胸膛發亮,汗水順著緊繃的脊背往下淌,滴進鍋裡,“刺啦”一聲,瞬間就沒了影兒。
“傻子,今兒個炒幾鍋啊?”路過的大媽扯著嗓子問。
年光久頭也不抬:“管夠!您要多少?”
“給我來二斤!”
“好嘞!”
他這才直起身,抹了把臉上的汗,傻嗬嗬地笑。
那笑容憨實得讓人不忍心多說啥,儘管這條街上的人背地裡都叫他“傻子”。
文盲,不會算數,找錢時常要多給人幾分。
可怪了,他炒的瓜子就是香,香得人吃了還想吃。
瓜子香順著風飄,飄出了巷子,慕名來買的人越來越多,隊排得老長。
這時候,張虎正蹲在街道口發愁。
他是去年返城的,家裡兄弟姐妹六個,擠在兩間小平房裡。
老娘見他回來,先是歡喜,接著就愁,多張嘴吃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