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以前,張東健這見風使舵的做派,怕不是得被啐一句“立場不堅定的二狗子”。
可眼下這火藥桶似的局麵,他這點小機靈,倒讓他暫時從“疑似敵方”的名單上滑了下來。
那大娘和周圍幾個漢子,聽他罵得乾脆,又聽他是記者,立馬七嘴八舌的問了起來。
“記者?那你能幫我們說說話不?”
“於書記是好人,帶著我們吃飽了飯...”
“你幫我們在那什麼報上說說,我謝你八輩祖宗....”
“是《市場報》....”張東健連忙的答應,拍胸口作保證道:
“沒問題,我先進去瞧瞧,不然報紙上沒辦法替你們伸冤不是?”
“對對,你去瞧瞧那幾個慫貨的臉,回頭幫我們好好說道說道...”
等踏上村委,張東健才暗暗鬆了口氣,後背的冷汗卻貼著內衣,一片冰涼。
村委辦公室內,氣氛又是另一番光景。
屋子不大,窗戶關得嚴實,煙味兒濃得化不開。
市軋鋼廠的廠長胡正偉,從煙盒裡抽出幾根“大前門”,客氣地遞給厲先生和經濟研究所的幾位同誌。
“厲教授,您是京裡來的經濟專家,見多識廣,您給評評理,”
胡廠長自己先點上一支,深吸一口,再緩緩吐出來。
“咱們搞建設,是不是得講計劃?講科學?
我們市軋鋼廠,是市裡的重點單位,肩負著市裡乃至省裡下達的生產任務,
那是要保障重點工程、重點項目的。
原料,那都是按計劃調配的,一個蘿卜一個坑。”
他彈了彈煙灰,語氣加重:
“要是都像他們大邱莊這麼搞,村村點火,戶戶冒煙,
想上什麼項目就上什麼,想賣什麼價就賣什麼價,想挖誰牆角就挖誰牆角,那還要計劃乾什麼?
還要我們這些國營大廠乾什麼?紀律還要不要了?”
旁邊,製管廠、五金廠跟過來的幾個頭頭腦腦,紛紛點頭附和。
“胡廠長這話在理!”
製管廠的劉主任是個矮胖子,說話時臉上的肉跟著顫動,
“他們就是村辦企業,性質擺在那兒,管好自己這一畝三分地,解決點本村剩餘勞力,我們就當支持農村建設了。
可他們呢?心野了!
把產品直接鋪到市裡來,跟我們正規國營廠搶市場,這不是擾亂正常秩序是什麼?”
“就是!”五金廠的一位副廠長接口,他更氣憤,
“就說劉主任他們廠的鋼管,我們都有統一定價,三十七塊一根,保質保量。
他們大邱莊倒好,同樣的規格,愣是敢賣二十八!生生壓下去九塊錢!
他們才幾台機器?幾十號人?成本能跟我們幾千人的大廠比?這擺明了是惡性競爭!
客戶都讓他們用低價撬走了,我們廠子任務完不成,效益上不去,工人工資發不出來,誰負責?
我們幾千工人吃什麼?喝西北風去?”
“還有更離譜的,”另一個乾部模樣的人插嘴,聲音尖利,
“聽說他們還在籌劃自己建個小發電廠!批文呢?手續呢?
這能源建設也是能隨便搞的?這不是無法無天,亂搞是什麼?”
辦公室裡頓時“群情激憤”,幾個國營廠的領導你一言我一語,話裡話外,都在說大邱莊的不是。
胡廠長適時地歎了口氣,做出痛心疾首的樣子:
“厲教授,您說,我們這次下來,本是抱著解決問題的態度,想跟於左敏同誌好好溝通,規範一下生產銷售行為。
您瞧瞧,他這是什麼態度?把我們的人堵在村外,現在又把我們圍在這裡!
“您看看!看看!這像什麼話?拿著鋤頭鐵鍬,想乾什麼?還真要反了天不成?!”
經濟研究所的幾位專家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心裡都暗暗叫苦。
本是下來做鄉辦企業調研,收集第一手資料,誰承想直接卷進了地方上的衝突裡。
他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此行帶隊、也是學術地位最高的厲先生。
厲先生一直沒怎麼說話,隻是靜靜聽著,手指間夾著那支沒點燃的煙,偶爾在桌麵上輕輕磕一下。
等眾人發泄得差不多了,才抬起眼皮,目光平靜地看向胡正偉,開口問道:
“所以,你們幾位就聯合,把供應給大邱莊軋鋼廠的生產原料,給斷了?”
胡正偉心裡一咯噔,乾笑一聲,連忙擺手,語氣變得含糊:
“厲教授,這話可不能亂說。我們廠……也是按計劃辦事。
原料就那麼多,市裡任務重,我們自己的生產都緊巴巴的,自然是先緊著保障計劃內的、重點的任務完成。
他們村辦廠子……咳,這個排序上,總得有個先後嘛。”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卻又處處是窟窿。
計劃?任務?這裡頭可操作的空間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