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有的這套體製,就像條看不見卻異常堅固的河床,
生產資源的活水,自然而然、也理直氣壯地朝著國營企業那頭流淌。
這裡頭有曆史慣性,有計劃經濟的思維定式,也少不了意識形態上那點微妙的分量。
國營是“嫡長子”,是經過風雨考驗的“老大哥”;
鄉鎮企業?那是改開吹出來的新苗,能長多高,會不會長歪,誰心裡都沒十足的底。
連於左敏這樣已經闖出點名堂的鄉辦企業,都麵臨這般圍堵截殺的困境,
那些更卑微的個體戶,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
擱幾十年後回頭看,誰能想到,
如今被擠壓在縫隙裡、時常被敲打整頓的個體戶、私營經濟,
會撐起整個社會衣食住行的大半邊天呢?
所以說,改開是偉大的....
辦公室裡,於左敏活脫脫像個舊社會的“山大王”,咣當一聲把門關上,
後背往門板上一靠,抱著胳膊,瞪著胡廠長幾人:
“甭扯那些沒用的!原料到底給不給,今天不給個準話,咱們誰都彆想挪窩!”
厲先生知道,再這麼僵下去非出事不可。
他輕咳一聲,把幾乎要炸開的氣氛又按回了談判桌:
“於書記,稍安勿躁。胡廠長,劉主任,咱們都坐下,話,總要說完。”
胡廠長幾人被於左敏的土匪做派弄得又驚又怒,可也不敢真撕破臉,隻得悻悻地重新坐下。
胡廠長掏出手帕擦了擦額角的虛汗,轉向厲先生,語氣裡帶上了幾分推心置腹的“委屈”:
“厲教授,我跟您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咱們都是給國家乾活,給公家掙錢。
錢多錢少,又裝不進我胡正偉個人的兜裡一分。
我何必非要跟於書記過不去,惹這個麻煩?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劉主任幾人立刻像找到了共鳴,紛紛點頭附和:
“是啊厲教授,廠子多賺一百萬,我們工資還是那幾十塊,有啥區彆?”
“就是嘛,完成任務是集體榮譽,完不成……唉,擔子可都在我們頭上。”
厲先生微微頷首,目光卻瞥了一眼旁邊的於左敏。
他知道,這話半真半假,更多的是說給於左敏聽的,
潛台詞是,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不是故意針對。
見於左敏繃著臉沒吭聲,厲先生也沒接這個話茬。
胡廠長見狀,歎了口氣,臉上的沉重看起來真切了幾分:
“不瞞您說,厲教授。市裡麵今年給我們廠壓下來的利潤指標,是這個數——”
伸出五根手指,“五千萬!老實講,這就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我給您算筆細賬……”
他說著,還真拿起筆記本和鋼筆,一筆一筆算起來。
產能、工時、原料成本、能耗、管理費用、工人工資福利……
“您看,厲教授,我就算工人一年白乾,工資不發,福利全砍,把機器往死裡用,
這賬麵上,也抹不平五千萬的窟窿啊!”
胡廠長把筆一擱,滿臉都是被巨大壓力碾過的疲憊和無奈。
劉主任也接過話頭,開始倒自己廠裡的苦水。
任務怎麼層層加碼,成本如何不受控地飛漲,貨款難收……
張東健在旁邊聽著,筆尖在筆記本上飛快地移動,心裡也漸漸明晰起來。
這矛盾的源頭,根子還是在宏觀層麵上。
改開頭三年,上麵在資金和政策上對國營企業可謂傾力扶持。
下麵呢?有些人為了成績,盲目上項目,貪大求全。
今天這裡冒個軋鋼廠,明天那裡起個機械廠。
就拿天津來說,一個市裡大大小小的煉鋼廠、軋鋼廠就好幾家。
錢像流水一樣花出去,真正見到效益的卻沒幾個。
重複建設、盲目生產、原材料爭奪、成本亂攤……
一係列問題堆積的結果,就是財政出現了令人焦慮的赤字。
這也是一些守舊的老人們能得到支持的最主要原因。
所以,81年的經濟收緊的,不僅是剛剛冒頭的個體經濟,這股寒流同樣猛烈地吹向了臃腫低效的國營體係。
上麵麵臨最緊迫的問題之一,就是止損,收回投資。
沉重的利潤指標或虧損控製指標就像一道道催命符,層層壓下來。
國營廠不能拒絕,為了完成任務,向上爭取更多資源、向下擠壓其他競爭者,就成了必然的生存策略。
厲先生聽著聽著,表情越來越嚴肅。
他伸手從張東健那裡要過筆記本,想自己記錄些要點,
卻發現本子上已經密密麻麻記了不少,條理清晰,關鍵數據都有標注。
有些意外地看了自己學生一眼,心裡讚道:這小子,倒是個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