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幫人眼見自家領頭的被那生瓜蛋子像提溜小雞仔似的拿捏住,頓時也忘了互相掐架,
罵罵咧咧、呼啦啦全圍了上來,裡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
鋤頭、鐵鍁、鎬把,還有保衛科手裡的槍托,在冬日慘白的天光底下泛著瘮人的冷氣。
張東健瞅著這眼珠子都瞪紅了的人群,腔子裡跟揣了隻兔子似的,撲騰撲騰的。
這場麵,說不怵頭那是吹牛。
莊戶那邊,好幾個爺們兒臉上都開了瓢,血哧呼啦的順著腦門子往下淌。
八尺漢子,小臂斷了,也一聲不吭,隻是仿佛要把那牙齒咬碎了似得。
這幫人就跟不知道疼似的,眼珠子眨都不眨,一雙雙熬得通紅的眼,跟焊在於左敏身上一樣。
至於張東健這“綁票的”,在他們眼裡就跟擋道的土坷垃差不多,恨不得立馬一腳踹開。
張東健有些感慨,他們這麼玩命,不是於左敏官兒多大,是他們認死了,
就這個一身匪氣、敢跟“上頭”頂牛的於書記,能領著他們把窮根兒刨了,
能讓碗裡見著葷腥,能讓腰包裡揣上活錢兒。
都是窮逼的,也窮怕了。
莊戶們不傻,心裡那小算盤扒拉得啪啪響。
隻要於左敏在,大邱莊的廠子機器就得轉,他們和兒孫的指望就斷不了。
這哪是救一個人?這是護著全莊老小的飯碗和錢匣子!
反觀那些大廠保衛科的人,雖說穿著製服,拎著真家夥,架勢擺得挺像那麼回事,
可那股子精氣神兒,差著火候。
他們眼神裡透著慌,帶著怯,少了莊戶們那種豁出一切的亡命勁兒。
道理明擺著,都是端鐵飯碗的,奉命行事罷了。
真要把小命兒交代在這窮鄉僻壤的,值當嗎?
家裡老婆孩子誰管?這賬,他們算得明白。
也就眨巴眼的工夫,張東健腦子裡過了七八個來回。
可當他再對上那些莊戶漢子們血紅的眼睛時,心裡頭那點慌勁兒,倒跟退潮似的,“唰”地一下就落下去了,
緊接著竄起來的,是一股子滾燙的、壓都壓不住的戰栗!
他從那一雙雙被窮日子熬煎過、又被剛冒頭的盼頭燒得通紅的眼睛裡,瞅見的不是愚,不是莽,
是吃到嘴裡的肉,是穿在娃娃身上的衣裳,是對“富起來”這仨字兒,最直白的念想!
這念想鼓脹得嚇人,遍地都是,跟地底下的岩漿似的,咕嘟嘟往外冒。
張東健忽然就明白了,隻要有這千千萬萬雙不甘受窮、巴望著改命的眼睛戳在這兒,
任你什麼僵巴巴的條條框框,都得被這股子從土坷垃裡拱出來的勁兒,撞個稀碎!
這念頭一起,他猛地就想起後世看過的那部電影,叫《咱們的牛百歲》,還拿了百花獎。
片子講的是農村包產到戶後,村裡分組,幾個“沒人要的”懶漢田福、浪蕩鬼牛天勝、浪蕩的寡婦菊花,湊一塊兒成了“懶漢組”,
黨員牛百歲愣是站出來,領著這夥人要把日子過出個樣兒來。
電影裡那個倔強的乾部牛百歲,跟眼前這個梗著脖子、一身草莽氣的於左敏,那影兒,不知怎的就疊到一塊兒去了。
要知道,於左敏能當上這大邱莊的書記,不是靠啥背景,靠開啥工廠。
而是實打實領著莊戶們,一鍬一鎬從鹽堿窪地裡,硬生生扒拉出幾十畝能長莊稼的田!
他還是最早那批,揣著乾糧,千裡迢迢跑到安徽小崗村去“取經”的莊稼漢乾部之一……
謔!張東健心裡頭一亮,那電影裡的牛百歲,可不就是眼前活脫脫的“於百歲”嘛!
不同的地界,不同的性子,
可骨子裡那股子不肯認命、非要帶著一幫子“落後分子”闖出條活路的軸勁兒,一模一樣。
都是在這改天換地的年頭裡,從最泥土、最底層拱出來的,帶著毛刺兒的希望苗子。
“撒開!”
張東健正走神琢磨那呢,耳邊一聲炸雷似的低吼,把他思緒猛地拽了回來。
一轉頭,正對上於左敏那張黑得跟鍋底似的臉。
這會兒工夫,於左敏已經瞧清楚了外頭的陣仗。
槍是響了,可沒見著人躺下,莊戶們雖然掛了彩,但精氣神兒沒散。
心裡那根繃緊的弦一鬆,理智也隨著冷風嗖嗖地灌回了腦袋。
眼見張東健還攥著自己後脖領子發愣,火氣“噌”地又冒上來,罵得更難聽了:
“我讓你小子撒開!耳朵裡塞驢毛了聽不見?狗X的,還攥著上癮了是吧?你特麼的……”
張東健被罵得一激靈,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訕笑著鬆了手。
另一邊,胡廠長也從張東健胳肢窩裡脫了身,腳一沾地,先晃了晃被夾得發酸的脖子,仰頭深深吸了口冷空氣。
謔!剛才那胳肢窩裡的味兒,實在有些“醒腦提神”,
倒把他從之前的驚慌失措裡徹底給熏清醒了。
眼角餘光瞟了瞟,見眾人注意力大多還在於左敏和張東健那邊,沒人特意瞅他,趕緊乾咳兩聲,
抬手整了整被扯得歪斜的衣領,又捋了捋有些淩亂的頭發,腰杆慢慢挺直。
眨眼功夫,那副市屬大廠領導慣有的的架勢,又悄沒聲地回到了他身上,仿佛剛才被人夾在腋下不是他。
於左敏這邊,還在指著張東健的鼻子罵罵咧咧,唾沫星子都快濺到張東健臉上了。
他這是借題發揮,要把剛丟了的麵子,從這頓罵裡找補回來些。
張東健這會兒倒是乖覺得很,陪著笑臉,也不用於左敏自己動手,
主動彎下腰,伸手去幫於左敏拍打揉皺的衣襟,整理扯歪的袖口。
嘴上也沒閒著,一個勁兒地低聲賠不是:
“於書記,對不住,對不住,剛才情況緊急,手上沒個輕重……您多擔待,多擔待……”
他那一米八幾的大高個,比敦實的於左敏高出大半頭,
此刻卻彎著腰,陪著十二分的小心,那反差極大的模樣,把周圍一圈人都給看愣了。
連台下原本還在罵罵咧咧、躁動不安的人群,喧嘩聲都漸漸低了下去。
一雙雙眼睛瞪得溜圓,瞧著這戲碼。
剛才那疑心張東健的大娘,這會兒眯著眼瞅了半天,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哎喲喂,我怎麼瞧著……這麼像頭大狗熊,給個小猴子賠不是呢?”
旁邊幾個人聽了,下意識地連連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