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是黑色的。
不是夜幕那種溫柔的黑,而是摻雜了工業廢料、城市汙垢、以及某種無法言說的絕望的粘稠黑暗。它從口鼻、耳朵、每一個毛孔瘋狂地湧入,擠壓著肺裡最後一點空氣,帶著刺骨的寒意包裹全身。
陸孤影最後的意識,停留在華爾街交易大廳那令人眩暈的紅色數字上——道瓊斯指數單日暴跌12.7%,他管理的百億基金在流動性枯竭中轟然崩塌,平倉指令像雪片一樣飛出卻無人接盤。然後是一聲尖銳的刹車聲,破碎的擋風玻璃,以及無邊無際的黑暗。
可現在……
為什麼黑暗如此具體?為什麼寒冷如此真實?
某種原始的求生本能,在意識深處炸開。四肢開始掙紮,手臂在粘稠的液體中劃動,指尖觸碰到某種滑膩的物體——是水草,還是塑料袋?
不對。
我應該在重症監護室,或者已經死了。
大腦像生鏽的齒輪般艱難轉動。與此同時,另一股龐大、混亂、充滿絕望的記憶洪流,蠻橫地衝進了他的意識。
“明天一定漲!王老師說這是內幕消息!”
“全倉!不上杠杆怎麼翻身?”
“跌了……還會漲回來的,死扛!”
“又跌停了……抵押房子,補倉!”
“爆倉了……全沒了……”
“五十萬……五十萬的債……還不起……”
“跳吧……一跳百了……”
最後是橋梁欄杆冰涼的觸感,身體下墜時灌耳的狂風,以及入水瞬間那聲沉悶的撞擊。
兩段記憶,兩個人生,在黑暗的河底猛烈對撞。
陸孤影——華爾街的“孤狼”,那個在2008年金融危機中逆市狂賺、在歐債危機中精準做空、在二十年間創造出年化35%傳奇收益率的男人。
以及……另一個陸孤影。華國江城人,三十二歲,普通二本畢業,在貿易公司做銷售。三年前受同事蠱惑進入股市,經曆短暫小賺後,陷入“追漲殺跌聽信消息杠杆補倉爆倉負債”的經典韭菜循環。最終,在今天,也就是2015年6月19日,在又一次被“老師”推薦的股票連續三個跌停、融資盤被強平、欠下五十萬外債後,從江城二橋縱身躍下。
2015年6月19日。
這個日期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陸孤影混亂的意識。
他記得這個日期。在他前世的世界,A股在這一天開始了慘烈的“杠杆牛”崩塌序幕。但在這個似是而非的平行世界,似乎同樣上演著類似的悲劇,隻是細節有所不同。
我還活著?不,是“他”死了,而我……在他的身體裡醒來了?
荒誕感還未升起,窒息的痛苦和刺骨的冰寒就將他拉回現實。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他奮力擺動雙臂,試圖向上,卻發現這具身體虛弱不堪,且棉衣浸水後沉重如鐵。
冷靜。陸孤影,冷靜!
前世無數次在交易中麵對絕境煉就的心理素質發揮了作用。他停止無謂的掙紮,吐出肺裡最後一點濁氣,借著微弱的浮力,開始順著水流的方向,用最節省體力的方式踩水,同時拚命仰頭。
黑暗的水麵之上,隱約有破碎的光。
那是橋上路燈的反光。
他朝著光的方向,用儘這具新身體和兩世靈魂融合產生的最後力氣,猛地一蹬——
“嘩啦!”
頭部衝破水麵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冰冷的空氣灌入肺部,引發一陣劇烈的咳嗽,混合著汙濁的河水。他拚命呼吸,視線模糊,隻能勉強看到遠處橋麵上零星的車燈,和更遠處城市闌珊的燈火。
水流不算太急,但體溫正在被迅速剝奪。他辨認了一下方向,朝著最近的、看似是水泥護岸的陰影處遊去。動作僵硬,每一次劃水都沉重無比。前世那個注重鍛煉、能在健身房連續兩小時的他早已消失,現在的這具身體,被長期熬夜盯盤、焦慮暴食和絕望掏空,虛弱得令人心驚。
短短幾十米的距離,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就在他感覺四肢即將失去知覺時,手指終於觸碰到粗糙的水泥斜麵。他死死摳住一條縫隙,用儘最後的力氣,將自己濕透沉重的身體從黑色的河水中一寸寸拖了出來。
癱倒在冰冷的水泥堤岸上,他像離開水的魚一樣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味和河水特有的腥臭。濕透的衣物緊緊貼在身上,奪走每一分熱量,讓他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
他躺了大概三分鐘,或者說,感覺上有一個世紀那麼長。直到求生的本能再次催促他:不能停在這裡,低溫症會要了命。
他掙紮著爬起來,環顧四周。這裡是江城老工業區附近的一段廢棄碼頭,位置偏僻,荒草叢生,遠處隻有零星的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記憶碎片告訴他,原主是特意選了這個地方,這個時間,以確保“一舉成功”。
多麼諷刺。韭菜的一生,連自殺都選了個“低位”,卻沒想到迎來了“重生”的奇跡——如果這能算奇跡的話。
他踉蹌著向前走,憑著原主模糊的記憶,朝著有燈光的方向挪動。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濕透的鞋子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身體的熱量在飛速流失,意識又開始有些模糊。
不能倒在這裡。絕不能。
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腥甜的味道和疼痛帶來短暫的清醒。繼續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許二十分鐘,也許一個小時。他終於看到了一條有車輛偶爾經過的馬路。路邊有一家亮著燈的小賣部,門口掛著“公用電話”的牌子。
他摸了摸身上,錢包居然還在褲袋裡,被水泡得發脹。顫抖著掏出,裡麵的紙幣已經成了一團濕漉漉的紙漿,但幾張銀行卡和身份證還在。還有一部老舊的國產智能手機,屏幕已經碎裂,長按電源鍵,毫無反應,徹底報廢了。
他推開小賣部的玻璃門,門上掛著的鈴鐺發出清脆的響聲。
櫃台後麵,一個正用手機看電視劇的中年婦女抬起頭,看到他的模樣,嚇得差點跳起來。
眼前的男人渾身濕透,頭發淩亂地貼在慘白的臉上,嘴唇烏紫,衣服還在往下滴水,在地上積了一小灘。眼神空洞,卻又帶著一種她無法理解的、令人心悸的平靜。
“你……你這是咋了?”婦女的聲音有些發顫,手已經悄悄摸向了櫃台下的什麼東西,大概是防身的工具。
陸孤影張了張嘴,發現喉嚨沙啞得厲害:“掉……掉河裡了。能……幫忙叫個救護車嗎?或者,報警。”他選擇了最直接的說法,並且點明了“報警”,以消除對方的疑慮。
婦女愣了一下,仔細看了看他,雖然狼狽,但麵目並不凶惡,眼神雖然奇怪,卻也沒有瘋狂之色。她稍稍鬆了口氣,但還是保持著警惕:“你等著,我幫你打120。”
她拿出自己的手機,撥通了電話,簡單說明了情況,並報出了地址。掛斷後,她猶豫了一下,從櫃台後麵拿出一條乾燥但有些舊的毛巾遞過來:“先擦擦吧,這麼冷的天……造孽哦。”
陸孤影低聲道謝,接過毛巾,胡亂擦了擦臉和頭發。粗糙的布料摩擦皮膚帶來些許刺痛,卻也帶來一絲微弱的熱感。他靠著牆壁,慢慢滑坐到地上,節省體力。冰冷的瓷磚透過濕透的褲子傳來寒意,但他已經有些麻木了。
小賣部裡廉價香薰的味道、貨架上方便麵和火腿腸的氣味、電視機裡傳來的浮誇台詞聲……這些鮮活的、世俗的感官信息,如同潮水般湧來,衝刷著他腦海中那些冰冷的、關於K線、財報、杠杆和爆倉的數字與畫麵。
我真的……重生了。在一個平行世界,一個跳河自殺的倒黴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