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拿來的是一部老舊的國產智能手機,黑色的塑料外殼已經有了裂紋,屏幕上布滿蛛網般的細痕,邊緣的橡膠保護套早已磨損泛白。它安靜地躺在護士的掌心,像一塊來自過去時代的黑色鵝卵石。
“這是小陳護士以前用的舊手機,她說還能開機,也有卡,就是慢點,讓你臨時用一下。”年輕護士解釋道,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同情,“隻能借你十五分鐘,院長查房前得還回來。流量……你自己注意著點用。”她顯然不常做這種事,眼神有些閃爍,快速將手機放在床頭櫃上,又補充道:“千萬彆下載什麼奇怪的軟件,也彆看……那種不好的網站。”
“謝謝。”陸孤影的聲音依舊沙啞,但足夠清晰。他目光落在那部手機上,眼神平靜無波,仿佛看到的不是通往過去債務和未來未知的鑰匙,而僅僅是一件工具。
護士點了點頭,沒再多說,轉身離開了病房,輕輕帶上了門。
現在,房間裡隻剩下他,儀器規律的滴答聲,窗外城市遙遠的喧囂,以及床頭櫃上那塊冰冷的黑色塑料。
他沒有立刻去拿。
而是閉上眼睛,做了三次緩慢而深長的呼吸。空氣穿過仍有些刺痛的鼻腔和喉嚨,帶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和陳舊織物的混合氣味。每一次吸氣,都將殘留在體內的冰冷、虛弱和記憶融合帶來的最後一絲眩暈感壓下;每一次呼氣,都將屬於“原主”的焦慮、恐慌和殘留的情緒碎片排出。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那雙眼睛已徹底沉靜下來,如同無風的深潭,不起絲毫漣漪。所有的情緒被剝離,所有的計算被喚醒。此刻的他,不再僅僅是一個從河裡被撈起的落魄病人,而是一個即將清點自己全部“戰爭資源”——無論多麼寒酸——的指揮官。
他伸出右手。手指穩定,沒有顫抖。指尖觸碰到冰涼的塑料外殼,將其拿起。手機很輕,廉價塑料的質感透過皮膚傳來。按下側麵的電源鍵。
屏幕亮起,白光刺眼。啟動畫麵是一個早已過時的卡通形象,下方是運營商的lo。啟動速度很慢,嗡嗡的震動聲從機身內部傳來,像一頭疲憊的老牛在喘息。
等待的幾十秒裡,陸孤影的意識已經開始高效運轉。他回憶著原主關於這部“備用機”(原主似乎有這麼一部很少用的舊手機,跳河時用的主力機已沉入江底)的記憶碎片,嘗試那些可能用到的密碼。生日?電話號碼後六位?簡單的數字組合?
手機終於進入主界麵。壁紙是默認的藍天白雲,圖標排列雜亂。電量還有47%。信號滿格。他直接點開瀏覽器圖標。
瀏覽器啟動同樣緩慢。主頁是某個不知名門戶網站的導航頁,充斥著花哨的廣告和低俗新聞標題。他沒有理會,直接在地址欄輸入記憶中最大的那家券商——華信證券的官方網址。手指在虛擬鍵盤上移動,精準,穩定,沒有一絲多餘動作。
網頁加載的進度條緩慢地向前爬行。3G網絡,信號在醫院裡也不算特彆好。他耐心等待,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思緒卻在高速處理著已有的信息。
平行世界,華國,A股。2015年6月20日左右(從記憶碎片和窗外天色判斷)。市場剛剛經曆一輪杠杆牛市的崩塌,連續暴跌,恐慌蔓延。原主正是在這輪·暴跌的尾聲,被徹底碾碎。監管層應該已經出手乾預,但市場信心崩潰,流動性危機可能並未完全解除。大量融資盤被強平,散戶哀鴻遍野。這和他前世記憶中2015年下半年的情景有高度的相似性,但具體時間點、政策力度、標誌性·事件必然存在差異。這差異,可能是風險,也可能是機會。
網頁終於打開了。華信證券那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藍白色調界麵映入眼簾。他迅速找到“交易登錄”入口,點擊。
需要賬戶和密碼。以及……驗證碼。
賬戶。他閉上眼,從原主混亂的記憶中搜尋。一串數字浮現在腦海,伴隨著原主無數次在深夜輸入這串數字時的心跳加速和手心出汗。他將其輸入。
密碼。原主似乎習慣用“姓名拚音+生日”的簡單組合。他嘗試了“lgy”加幾個可能的日期。錯誤。又嘗試了“股票”的拚音縮寫加生日。還是錯誤。第三次,他輸入了原主初戀女友的生日加上“888”。這是從記憶深處某個角落翻檢出來的、帶著酸澀和幼稚氣息的片段。
登錄成功。
屏幕上跳出風險提示和公告,他看也不看,直接拉到最小化。心跳,在這一刻,依舊平穩。前世經曆過太多次這樣的登錄,隻不過那時後麵跟著的是九位甚至十位數的資產總額。現在,無論看到什麼數字,都不會比“死亡”和“五十萬債務”更糟糕了。
主交易界麵加載出來。界麵布局和功能模塊與他前世所知的相差不大,但細節和配色略有不同。他首先看向屏幕最上方,那裡通常顯示總資產、可用資金、股票市值、盈虧情況等關鍵信息。
他的目光定格了。
總資產:8,321.47
可用資金:8,321.47
股票市值:0.00
當日盈虧:0.00
累計盈虧:497,658.82(這個數字是灰色的,但依然刺眼)
持倉:空倉
融資負債:0.00
融券負債:0.00
……
一連串的數字,安靜地排列在小小的手機屏幕上。慘白的背景,黑色的宋體字。簡潔,冰冷,像一份死亡通知書,宣告著某個“陸孤影”金融生命的徹底終結。
八千三百二十一塊四毛七分。
這就是他全部的可動用資金。這就是他從死亡邊緣爬回,融合兩世記憶,背負五十萬債務後,所擁有的全部“籌碼”。
前世,他喝過的一瓶紅酒,或許都不止這個價。他給助理發的季度獎金,後麵可能要加兩個零。他辦公室裡那套定製的人體工學椅,價格可能是這個數字的三倍。
而在這裡,這就是一切。
他沒有憤怒,沒有絕望,甚至沒有苦笑。一種奇異的、近乎絕對的平靜籠罩了他。就像登山者站在萬丈深淵前,看清了腳下隻有一條寬度不足一尺、遍布冰雪的懸崖小徑。恐懼無用,抱怨無用,唯有接受,然後思考如何走過去。
他的目光掃過“累計盈虧”那一行:負四十九萬七千六百五十八塊八毛·二。這就是原主在這個市場留下的“戰績”,是那五十萬債務的主要構成部分。虧損幅度,如果以原主初始投入的十幾萬本金計算,早已超過100%,算上杠杆,更是血本無歸。
典型的韭菜式爆倉,教科書級彆的失敗。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點開“資金流水”和“曆史成交”。加載速度依然慢,但他有足夠的耐心。
一筆筆記錄滾動出現。
最近的一筆:20150619,證券代碼300xxx(“鑫科材料”),操作“賣出”,數量8500股,價格6.23元,成交金額52,955.00元,手續費印花稅等合計12x.xx元。備注:【融資強製平倉】。
這就是最後那根稻草。原主融資重倉的股票,在連續跌停後,終於被券商無情地平掉了。平倉價格遠低於其融資成本線,這次平倉不僅吃光了原主所有的本金,還導致了額外的負債(這負債體現在賬戶外)。
再往前:
20150618,300xxx,賣出,2000股,價格6.88元。【主動賣出,試圖減少損失,失敗】
20150617,300xxx,買入,1000股,價格7.45元。【聽“老師”建議,下跌補倉,典型錯誤】
20150616,300xxx,融資買入,5000股,價格8.20元。【加大杠杆,試圖攤薄成本,致命錯誤之始】
……
20150528,002xxx,全倉賣出,價格21.50元,獲利了結。【小幅盈利後迫不及待賣出,錯過後續主升浪】
20150515,002xxx,全倉買入,價格19.80元。【聽消息追漲】
……
20150410,600xxx,割肉賣出,價格11.23元,虧損35%。【虧損死扛數月後終於忍痛割肉,割在黎明前】
20150120,600xxx,全倉買入,價格17.20元。【另一個“內幕消息”】
……
20141105,首次入金,金額50,000.00元。【起始資金,工作數年加上父母部分資助】
一條條記錄,像一具被解剖開的屍體,清晰展示著“病因”和“死因”。每一個操作節點,都踩在了錯誤的那一邊。追漲殺跌,聽信消息,虧損死扛,盈利早拋,杠杆濫用……所有韭菜的經典錯誤,在這份交割單上輪番上演,幾乎沒有遺漏。
陸孤影平靜地瀏覽著,如同一位頂尖的病理學家在審視一份典型的病例標本。沒有批判,沒有嘲諷,隻有冷靜的記錄和分析。這些錯誤,將成為他未來行為模式中最需要規避的“雷區”,其價值,某種意義上,甚至超過了那八千多塊錢。
他退出曆史成交,回到主界麵。目光再次落在“可用資金:8,321.47”上。
八千多塊。在2015年的華國,不算一筆巨款,但也足夠一個普通人生活一兩個月。在股市裡,它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很多股票一手(100股)的價格就超過這個數。它甚至不夠繳納某些高價股的交易手續費和印花稅(如果全倉買賣的話)。
它能做什麼?
按照原主的思維,可能會去尋找那些價格極低、波動巨大的“仙股”或“準仙股”,試圖賭一個反彈,一把翻本。或者,繼續去尋找那些“漲停板敢死隊”的秘訣,加入各種“打板群”,用這最後的八千塊去博一個渺茫的、一夜暴富的幻夢。然後,大概率是快速虧光,或者被各種“會員費”、“信息費”再次榨乾。
但此刻掌控這具身體和這筆“巨款”的,是另一個靈魂。
陸孤影退出交易軟件,沒有清除瀏覽記錄和登錄信息(這部舊手機和臨時賬戶無關緊要),然後打開了瀏覽器。他開始搜索。
關鍵詞:“跌破淨資產股票列表”
“A股破淨股”
“2015年6月破淨數量”
“市淨率PB低於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