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並非總是寂靜的。
有時,它是一種粘稠的、充滿低語的回響。當陸孤影再次將意識沉入記憶的河流,試圖打撈“死扛深淵”的樣本時,最先感知到的並非具體的畫麵或聲音,而是一種彌漫性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情緒場——一種混合了焦慮、自我說服、僥幸、麻木以及最終窒息般的壓抑感。
這與“殺跌之痛”中那種尖銳、爆發性的恐慌不同。“死扛”的痛苦,是慢性的,是鈍刀割肉,是眼睜睜看著傷口潰爛卻拒絕醫治的自我折磨。它往往始於一次並不算嚴重的錯誤買入,卻因為人性中根深蒂固的弱點,演變成一場漫長的、消耗財力與心力的災難。
他需要找到一個典型。記憶的索引迅速定位到了一個時間跨度更長、過程更曲折的案例——一隻名為“江峰股份”(600yyy)的股票。這隻股票並非在暴漲暴跌的2015年成為主角,而是在更早的2014年下半年,市場震蕩上行但個股分化嚴重的時期。它的“死扛”故事,幾乎涵蓋了這一錯誤模式的所有經典要素。
序幕:錯誤的錨點
2014年9月,市場在經曆了一段調整後重新走強,藍籌股開始發力,但中小盤股表現分化。原主陸孤影當時還未完全沉迷於短線追漲和杠杆,但也已初步沾染了聽信消息的習慣。在一次酒桌上,他聽一位自稱在“某上市公司有路子”的遠房親戚提起,“江峰股份”這家主營傳統製造業的公司,正在“悄悄搞新能源電池材料的研發”,而且“有地方政府大力扶持,土地儲備價值被嚴重低估”。
“股價才8塊多,淨資產都快10塊了,市值又小,隨便一點風聲就能飛起來。”親戚言之鑿鑿,酒氣混著自信,“我反正買了,放著,等風來。”
“新能源”、“土地價值”、“淨資產折價”——這些關鍵詞瞬間擊中了原主。他回到家,立刻調出“江峰股份”的資料。股價確實在8.5元附近徘徊,每股淨資產9.2元,市盈率不高,但也不低。業務看起來確實傳統,財報平平無奇。關於新能源電池材料,他在公開信息裡隻找到寥寥幾句含糊的“公司關注新材料領域發展,積極進行技術儲備”之類的表述,沒有任何實質性進展公告。
但“有路子”的親戚的話,像一顆種子,在他心裡生根發芽。他將親戚的“內幕”與公開信息中那點模糊的表述強行關聯,腦補出一幅“隱形冠軍”、“價值窪地”的圖景。他忽略了公司主業增長乏力、現金流一般、研發投入占比極低等負麵事實,選擇性放大了“破淨”和“潛在轉型”的想象。
幾天後,他在8.60元附近,用當時賬戶裡約40%的資金,買入了“江峰股份”。買入理由寫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破淨,潛在新能源題材,土地價值重估預期,親戚內幕。”
第一階段:淺套與自我安慰
買入後不久,股價並未如他期待的那樣啟動,反而跟隨大盤一波小幅調整,跌到了8.20元附近,浮虧約5%。最初的興奮冷卻,代之以一絲不安。但他並沒有緊張,反而覺得“跌了更好,可以加倉”。他將下跌歸因於“大盤不好”和“主力洗盤”。他在網上搜索關於“江峰股份”的討論,發現少有提及,更加確信這是“冷門股”、“還沒被市場發現”。親戚也打電話來“打氣”:“拿住了!好東西都要熬!這才哪到哪?”
他放棄了最初一閃而過的“止損”念頭,轉而用“價值投資”、“長期持有”來武裝自己。他告訴自己:“我是看中它的內在價值,不是投機,短期波動不用在意。”他甚至打印了公司的年報摘要,放在手邊,時不時看看那些枯燥的數字,以強化自己是在進行“理性投資”的信念。
第二階段:陰跌與尋找支撐
市場在2014年第四季度迎來一波藍籌行情,但“江峰股份”這樣的冷門傳統製造業股票,完全被資金遺忘。股價陰跌不止,慢慢滑向8元、7.80元、7.50元……浮虧從5%擴大到10%,再到15%。
焦慮開始真正滋生。他每天開盤都會先看這隻股票,看到綠色就心情沉重。他開始更頻繁地搜索相關信息,任何一條與“新能源”、“電池材料”哪怕隻有一丁點關聯的行業新聞,都能讓他精神一振,反複解讀,試圖將其與“江峰股份”聯係起來。他在一些冷門的股票論壇發帖,詢問是否有人了解這家公司的“新能源進展”,回複者寥寥,偶爾有人嘲諷:“夕陽產業,彆做夢了。”
他感到孤獨和懷疑,但“沉沒成本”效應開始顯現:已經虧了這麼多了,現在賣掉,就是承認自己徹底錯了,那筆虧損就真成了紮心的現實。他不願意承受這種“承認失敗”的痛苦。於是,他轉而尋找更多“堅持的理由”:
?“已經跌了這麼多了,還能跌到哪去?”(典型的錨定心理和忽視趨勢)
?“淨資產9.2元呢,股價才7塊多,安全邊際越來越厚了!”(機械理解淨資產,忽視資產質量和盈利能力)
?“萬一我剛賣,它就出利好漲停了呢?那不是虧大了?”(對“踏空反彈”的恐懼壓倒了對“繼續下跌”的擔憂)
?“親戚說了有路子,可能消息還沒到時間。”(繼續依賴不可靠的外部信息)
他與另一位也被套牢的網友在論壇裡互相打氣,分享著彼此挖掘到的、毫無實質內容的“利好碎片”,構築起一個脆弱的信息繭房,抵抗著外界普遍的看空和自身的動搖。
第三階段:深套與麻木僵持
時間進入2015年初,市場熱度轉向中小盤和題材股,但“江峰股份”依舊死水微瀾,甚至繼續陰跌,最低探至6.90元。浮虧接近25%。虧損的絕對金額已經不小,對他當時的本金構成了顯著侵蝕。
巨大的挫折感和自我懷疑幾乎要將他淹沒。他不敢再看賬戶,但又忍不住每天偷偷瞄一眼。工作時心神不寧,生活中也失去了很多樂趣。他不再主動和家人談論股票,當被問及時,要麼含糊其辭,要麼煩躁地打斷。
“割肉”的念頭再次浮現,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但每次手指放在賣出鍵上,那種“一旦賣出,虧損就鐵板釘釘”的恐懼,以及“萬一明天就反彈”的微弱希望,總是將他拉回。他陷入了典型的“決策癱瘓”:賣也痛苦,不賣也痛苦。
為了緩解這種痛苦,他開始采用“鴕鳥策略”——儘量不去想它,不再主動查詢相關信息,就當這筆錢不存在了。但潛意識裡的焦慮並未消失,反而在心底發酵,變成一種持續的、低水平的心理負擔。他的持倉,從一項“投資”,變成了一個不願觸碰的“傷疤”,一個證明自己愚蠢的“恥辱柱”。
他與那位網友的互相打氣也漸漸變成了無奈的抱怨和歎息。“就當存銀行了,等解套。”“除了死扛,還能怎麼辦?”
第四階段:反彈希望與更深絕望
2015年3月,市場全麵火爆,幾乎所有股票都在漲。“江峰股份”也終於迎來了一波像樣的反彈,股價從7元下方一路回升,最高觸及8.10元,接近他的成本區。
希望重燃!巨大的喜悅和“終於熬出頭”的感慨淹沒了他。他每天興高采烈地計算著還差多少就能“解套”,並在心裡發誓:“一回本,立刻賣掉!再也不碰這破股了!”
然而,就在股價即將觸碰成本線時,反彈戛然而止,轉而掉頭向下。他焦急地等待著,期盼著這隻是“二次回踩”,但股價卻義無反顧地再次跌向7元、6.8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這一次的回落,比之前的陰跌更讓人痛苦和憤怒。他感覺被市場戲耍了,那種“即將解脫卻又被打入深淵”的落差,幾乎擊潰了他的心理防線。
他做出了一個更糟糕的決定:在極度不甘和“攤薄成本”的念頭驅使下,他在7.20元附近,用剩餘的一部分資金,對“江峰股份”進行了補倉。這非但沒有挽救局麵,反而將更多的資金拖入了泥潭,總虧損進一步擴大。
隨後的2015年夏季股災,“江峰股份”也未能幸免,股價跌至5元下方。此時,他的持倉虧損已超過40%,深陷泥潭,動彈不得。最初的“死扛”,已經演變成無法自拔的“深淵”。這筆投資徹底失敗,資金被長期占用,錯過了2015年上半年無數的機會,還承受了巨大的精神折磨。
最終,他是在2015年6月那場全麵的流動性危機中,在券商對整體賬戶風險進行評估的壓力下,才被迫以極低的價格(4.80元左右)將“江峰股份”連同其他持倉一並清理。此時虧損已近半,且這筆資金被鎖定了長達九個月之久。
記憶的潮水緩緩退去,留下的是漫長而壓抑的疲憊感。陸孤影睜開眼,房間裡台燈的光暈顯得格外溫暖,仿佛是對抗剛才那段記憶裡無儘陰冷的一簇小小篝火。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拿起筆。筆記本上,“案例009:杠杆絞索”之後,該是“案例010”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