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滄從屏風後走出,換了身玄色翻領長袍,胸前繡著暗金螭紋,窄袖口綁著銀質的蒼狼頭護腕,兩枚獠牙泛著凜凜寒光。鹿皮革帶將他的腰身束得緊緊的,上麵掛著烏黑的匕首和一枚金龜,除此之外彆無飾物。
在座的無不知曉這兩樣是大柱國贈與他的寶物,一個是十五歲那年認義父的見麵禮,一個是他受封柱國將軍時的賀禮,他征戰在外,幾乎從不離身。
段珪坐回椅上,悠悠地抿了口酒,看著自己桌上分毫未動的鹿肉丸子烏魚湯,眼底浮現出恨意。
全場賓客隻有他多了一碗湯,那麼大的柴鍋不可能隻燉出這麼點兒,剩下的湯去了哪裡,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
“挽潮,我不過開個玩笑,你可彆回了京跟父親訴苦啊,他待你可比待我親近多了。”他輕鬆道。
無人敢說話,氣氛比剛才更為緊張。
“言重了。”
陸滄嘴上答了一句,卻沒看他,接過盤中的酒杯,灑了半杯在地上,將剩下的一飲而儘。
眾人也都飲了,要隨他走出殿,他回身命道:“本王帶新婦出來,拜過堂就回房,諸位不必跟隨,在此儘興。”
而後朝他們拱了拱手。
禮都做到這份上,眾人也不是傻子,都乖乖坐了回去,歎息今日是鐵定不能一睹新婦哭哭啼啼的芳容,沒有笑話可看了。
陸滄帶著兩個護衛,昂首闊步走到西廂房,在廊下站定。
時康上前迎親,他身上紮著朵大紅花,這是他給王爺準備的,可王爺嫌傻氣不肯戴,他隻好自個兒戴在箭筒上討個吉利——婚禮總得有點婚禮的樣子吧!
作為儐相,他搜腸刮肚,使出渾身解數把吉利話往外吐,成語一個接一個,說了個舌燦蓮花。
房內的葉濯靈聽到聲音,兩隻手抓著紅裙,猛地站了起來。
門外瞎嚷嚷什麼呢?
她爹都死了,還說什麼“白頭到老、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生他個豺狼虎豹大蘿卜!
她扶著侍女的手往外走,走出了舍生取義的氣勢,可一想起自己的艱巨使命,深吸口氣,險險收回踹門的腳,低眉順眼站在侍女身後扮嫻靜。
門開了。
秋風刮進來,葉濯靈身上涼颼颼的,目光從蓋頭邊緣溜下去,瞟到地上的黑影。
……好大一隻怪物,怎麼還長個狼頭對她齜牙?
一隻溫熱的大手忽地掐住她左腕,牽著她大步流星往前走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帶犯人上堂。她不適地扭了扭手腕,他反倒握得更緊,仿佛她手裡拿著把刀,隨時準備刺殺他。
“王爺,輕點兒。”朱柯給陸滄使眼色。
陸滄一頓,鬆開她的手腕,看到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了紅印子。
她的皮怎麼這麼薄?
他換了個法子,去扣她的手掌,那五根玉蔥般的指頭被他碰了一下,就和被雷劈了似的直往後縮,眼看就要背到身後去。
陸滄的耐心用儘了:“行,你自己走。”
他板著臉走在前頭,沒幾步就和她拉開了距離,弄得中間的朱柯尷尬萬分,連連給時康打手勢,讓他快說幾句圓場。
到了前院,時康終於醞釀好了詞兒,清清嗓子。陸滄瞪他一眼,突然聽到天上有嘎嘎的鳥叫,他來不及訓斥,伸手抽出時康箭筒裡的雕翎,拎過弓弩,對著天空就是嗖嗖兩箭。
“撲撲”數聲,那兩隻倒黴的大雁如熟透的瓜果從天而降,和瓦片一起骨碌碌滾下房簷,摔落在地,脖子被鐵箭洞穿,哼也沒哼一聲就赴了黃泉。
雁群受到驚嚇,陣列全亂了,在雲裡盤旋哀鳴。
陸滄走到死去的雁前,拎了一隻,遞給葉濯靈:
“你抱著它。”
葉濯靈僵住了,好半天才伸出手,顫巍巍地接過死雁,結果這雁太重,啪嘰一下掉在地上,隻被她揪下幾根羽毛來。
陸滄也僵住了,他確實沒想到這雁太重,她拿不動。
他解釋:“方才我弄疼你了,你既然不想碰我,就抱隻雁給他們看,以全納采之禮,免得旁人笑話我們。”
朱柯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不忍直視。
哪有納采給死雁的?
都是活的好不好!
王爺以為新婦手上抱個東西、他在旁邊站得和石頭一樣就不會被笑話了嗎?!
陸滄繼續道:“你拿不動,我就叫廚房烤了,宴席菜不夠。”
時康也聽不下去了,把箭筒上的紅花塞給朱柯,一手拎著一隻雁,哀歎著跑遠了。
葉濯靈丟掉那幾根雁毛,低低道:“殿下還是牽著妾身吧。”
“早如此,我就不射它耽誤時辰了。我們速戰速決,拜完堂走為上策。”
陸滄說罷便重新牽起她的手,這次動作輕了許多,帶著厚繭的大掌與她相扣。
葉濯靈隨他走到鬆風堂前,話在嘴裡憋得辛苦,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殿下可以不要一直捏我嗎?”
“嗯?”陸滄動作一停。
他這才發現自己在捏她巴掌上軟軟的肉。
他想了個理由:“我瞧你手腳僵硬,許是被雁嚇到了,給你活血。”
“……多謝殿下。”
“嗯。”
葉濯靈在想,他到底為什麼能理直氣壯地“嗯”一聲。
登徒子。
禽獸不如。
還沒拜堂就在想洞房。
……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得忍住了。
陸滄與新婦進了大堂,二十幾個人都恭敬地站起來,齊聲道賀。
與叛黨之女成婚,婚儀自然簡略至極,女方的高堂背著罵名入了土,男方的高堂遠在千裡之外,因此新人隻拜天地、拜對方,受了三杯敬酒,從頭到尾隻用了一盞茶工夫,剛進去就出來了。
段珪手裡轉著酒杯,嘲諷道:“納個妾還玩起對拜了,我看他明兒就要千裡加急遞折子,上表在外娶妻。小妖女本事挺大,把他迷成了呂奉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