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吃著早飯,又扯了會兒家常,過了辰時,華仲和小兵回來了。
小兵在台階下稟道:“王爺,段將軍寫好了,文辭懇切,還誇您帶兵有方,印章蓋在他的私印後。”
華仲也出言稱謝,把印章交還給小兵,讓他放在石桌上的匣子裡,他沒走幾步,隻聽一聲“慢著”,台階走下一個嫋娜身影,月眉微蹙,懷中抱著隻雪狐。
“夫人?”
葉濯靈沒教訓他,手一鬆,讓小狐狸躥到桌下趴著,自己轉身麵朝幾尺外侍立的朱柯,不滿道:
“朱大人,你是燕王府的護衛指揮使,在外大夥兒都尊你一聲‘統領’,王爺有個大小事都倚重你,怎麼今日竟這樣疏忽?”
朱柯不料她突然斥責自己,十分摸不著頭腦,但看陸滄坐在亭中,好整以暇地瞧著這兒,便趕緊把脖子一低,拱手:“小人洗耳恭聽。”
葉濯靈歎了口氣,從小兵手上接過柱國印,放在掌心端詳一陣,然後端到他麵前:“這柱國將軍印是王爺讓你貼身帶著的,比那征北將軍印、燕王印還要緊,是一整塊大印上分出來的小印。彆的印章弄壞了還能再做一個,這個弄壞了,上哪兒再雕一個能和其餘三塊小印拚起來的?這麼要緊的寶貝,朱大人就由著彆人放回去,自己都不過手摸一摸看一看?我父親原來也有個金印,就是我兄長碰過,他也要拿來擦擦灰,自個兒小心翼翼地放進抽屜。”
朱柯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實則他離桌子不過一根矛的距離,習武之人眼力好,他站在那兒,能看清匣中的印章是不是好的,走過去上鎖也就罷了。可葉濯靈的話合情合理,這印是他拿出來交給小兵的,理應由小兵交給他,他再放回去。
……婦人家心思細,就愛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較真。
他腹誹一句,汗顏道:“郡主教訓的對,確是小人偷懶了。小人願自罰半月俸祿……”
說著眼神瞟向陸滄。
陸滄無意當著小兵和華仲的麵罰自家護衛,放下筷子,對葉濯靈道:“夫人替我著想,我心甚慰。朱柯在軍中待慣了,雖手腳粗笨,卻辦事得力,這麼多年沒出過紕漏,我才讓他保管印信,夫人看在我麵上,這次就不罰他了,如何?”
朱柯聽了這“粗笨”的評語,在心中默默翻了個白眼——他已經是王爺手下心思最細的人了,以前王爺還在大柱國麵前誇過他行事周密,這下為了哄夫人,真是什麼詞兒都能往外說。
“我本也不想罰他,夫君要真罰了他的俸祿,豈不叫朱大人怕我?”葉濯靈挑眉望著朱柯,摩挲著掌中的印,“怕我倒是好的,若是心裡埋怨記恨,遷怒於夫君,我可來不及後悔。”
朱柯苦著臉道:“郡主說這等話,小人隻有剖心為證了!主子教訓下人是家常便飯,就算王爺罰小人一年的俸,小人也絕不敢有二心,做忘恩負義的禽獸。夫妻敵體,您向著王爺,小人為您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談何記恨?”
葉濯靈轉了轉眼珠,大大方方地道:“朱大人,我也不瞞你,我疑心你看不起我這個罪臣之女,所以才說這話來敲打你。你既把我當成王爺的妻子,為何我與王爺成婚六天,你都沒叫過我一聲‘夫人’?我的郡主之位,早就隨著家父葬入地下了,朝廷赦免我,隻會免我死罪,萬萬不會保留封號,陛下開恩封我誥命,封的是從屬於王爺的家眷。”
這話可把亭中得陸滄聽得太舒暢了,她在下人麵前擺夫人架子,不就是在意他嗎?看這樣子,她已經準備好跟他回家過日子了。
於是他正色道:“這說的很是,往後你們都喚她夫人,不要再提什麼郡主了。”
而朱柯則是汗流浹背——被說中了。
他打心眼裡覺得這窮鄉僻壤、牽扯到謀反還刺殺過王爺的郡主不配給王爺當妻妾,所以還拿以前的封號叫她,但這並不符合禮製。
“小人粗笨,斷無看不起夫人的意思,隻是聽夫人的侍女這麼叫您,就學著了。”朱柯心一橫,衝她跪下,腦門朝地磚重重磕下去:“請夫人恕罪!”
葉濯靈抿緊的唇角一鬆,待他磕出一個血印子來,才虛扶他一把,嗓音放輕了:“朱大人快起來。我是個直腸子,想到就說,你彆往心裡去。”
朱柯此刻再也不敢小瞧她,這女人太會狐假虎威、殺雞儆猴了,她讓外人站在旁邊看著自己給她磕響頭!
“我不多說了,這印章可是完好無損的?”葉濯靈攤開手。
朱柯仔細看過,“是。段將軍知道這印重要,不會損壞。”
葉濯靈點點頭,“如此就好。”
她轉過身,把東西放進匣子,盒蓋“哢噠”扣上,右手鬆鬆地搭在匣子頂部,“朱大人,勞煩你上鎖了。”
朱柯應諾,從她身後走過來,用鑰匙依次上了內外四道鎖,足足用了半盞茶的工夫。
葉濯靈誇獎:“王爺說你粗笨,乃是謙虛,你保管印鑒有一手,它就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
湯圓用尾巴勾著她的腿,胡須抖動,看起來有點兒不耐煩,她蹲下身逗弄湯圓,在它脖子下撓了好一陣,緊了緊小荷包的束帶。它站起來,搖著尾巴走到華仲腳下,期盼地望著他,好像在等喂食。
“還沒吃飽呢!懶得管你了。”
葉濯靈提著裙子走上台階,坐回陸滄身旁,看著華仲、小兵和狐狸都消失在院子裡,暗舒一口氣,冷汗從背上滑下。
腿腳沉甸甸的,似壓著千斤重的巨石,連挪一下都沒力氣了。
淡淡的杏仁味飄過來,陸滄側首嗅了嗅,忽然開口:“夫人在緊張什麼?”
葉濯靈一激靈,也不知他是怎麼看出來的,麵露擔憂,湊近他附耳道:“夫君,我剛才那樣說朱柯,他磕頭都磕破皮了,真不會記恨我?”
“不會。”
陸滄釋然,她原來是色厲內荏,當時嘴巴厲害,事後就心虛了。
她靦腆道:“我怕下人們日後欺負我,想要立威,所以才如此,夫君彆笑話。”
“你很好,不像彆的女子畏首畏尾,什麼話都不敢在我麵前說。”陸滄喝著茶,長長的睫毛遮住眸光,“我就喜歡你這樣的。”
他嗓音低沉,說起話來直截了當,像根棒槌杵著耳朵往裡懟。
葉濯靈捧著茶杯,不知怎的,心頭湧起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她並不是一個善於低頭的人,連續數天打起十二萬分精神裝出另一副模樣,會累。
身心兩重的疲倦讓她透不過氣,短暫的沉默後,她輕聲問:“夫君真把我當夫人?你殺了我父兄,我隻能儘到妻子的責任,是不會喜歡你的。”
他“唔”了一聲,覺得她在嘴硬,是拗不過心裡那根刺,但還是順著她說:“我不圖你喜歡。你既然放棄了殺我的念頭,就跟我一起好好過日子,不要再想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