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將至,山坳裡傳來幾聲狼嘯。
黑夜中倏地亮起一星火光,颯遝蹄聲由遠至近,小道上現出十二匹軍馬的輪廓。為首的騎兵手持火把照明,依稀可見近處的輒印,這是不久前大軍運載輜重留下的。
陸滄第三次走這條道,已然將地形熟記於胸,策馬走到朱柯前頭,抬起馬鞭,示意眾人停下。他吩咐身後十人:
“你們沿河道走,出山後直奔烏梢渡西,鎖住黃羊嶺的出口,切記活捉赤狄細作。無論他們是否從此處經過,五日後差人去烏梢渡北的豐穀縣回報,大軍在那裡紮營。”
走了兩個多時辰,都沒尋見馬車的蹤影,他斷定葉濯靈等人在另外的小道上。五萬人的軍隊不能放著不管,他得儘快回去坐鎮大營,逮狐狸的差事隻能交給這些雲台城的小兵——他們本來就是要保衛夫人的。
陸滄想到這裡,在心裡“呸”了一聲。
什麼夫人?騙來的婚,作不得數!
朱柯把地圖給一個騎兵,儘職儘責地替主子圓謊:“聽說草原上有些部落懂巫術,能攝人心魄,中巫術者言行舉止與往昔大不相同,即使是血親也認不得。要是郡主不跟你們走,你們就把她綁回來,但千萬彆傷到人。”
陸滄頷首道:“本王也奇怪,那細作怎麼知曉王府有暗道?必是混入王府,對夫人使了蠱惑的手段,你們此去要小心。”
那十個小兵皆覺有理,抱拳領命,拿著地圖去了。
山道上隻剩下兩人,眼前終於得以清淨。陸滄揉了揉太陽穴,疲憊從骨子裡泛上來,他此刻真是一點也不願把心思分給那狐狸精,偏偏朱柯開口問道:
“王爺,您說夫人要逃到哪兒去呢?韓王死了,她兄長也……”
陸滄沒好氣地道:“她算哪門子夫人?她偽造義父的書信謊稱賜婚,我當著眾人的麵娶了她,還貼了告示,如今騎虎難下,京城要是知道,我還當不當這個燕王?”
朱柯的下巴都快落到地上,呆了好半晌,驅馬跟上他:“什麼?那賜婚書是她自己寫的?”
陸滄一想到這事兒,腦子都要炸了,此時有個可信之人傾訴,忍不住憤然道:“她帶著信開城請降,委屈成那樣,我隻當她是被義父逼婚,還好聲好氣地同她說話!那信上蓋了假章,連段珪都沒起疑。”
他與朱柯細細說了在蒼水縣衙和韓王府中的發現,朱柯的神情由震驚逐漸變為擔憂。這世上竟有這麼膽大妄為、心機深沉的女人!回想當日情狀,郡主那副楚楚可憐、梨花帶雨的樣子任誰都不會懷疑她在做戲,死了爹被逼婚哪有不哭的?可她哭是真的哭,做戲也是真的做戲,把他們所有人都給騙了。
他心中感慨,更是對王爺起了一絲身為男人的同情,安慰道:“您已經夠細心了,要換了彆人,恐怕到眼下還被她蒙在鼓裡呢!依我看,那封信能瞞過您和段將軍,主要是靠軍中有大柱國身邊的人,華仲把十幾年前大柱國和葉萬山的淵源說得頭頭是道,信裡信外能對上,大夥兒自然就沒多想。”
陸滄一掃往日的沉默寡言,破天荒止不住話頭,恨恨地敲著馬鞍道:“正是如此!誰給她取的名字,跟她爹有什麼交情,她自己還能不知道?所以才編得出這樣一封有理有據的信來騙我。她才多大?十八歲就有這樣的城府,再長幾年,豈不是要把天都掀翻了!誰家未出閣的女孩兒,昨日死了父親,今日就打著算盤嫁人,非但厚著臉皮自薦枕席,還在墓前故意說那些話給外人聽,父母兄長從小是怎麼管教她的?!
“我敬她父親三分,所以能依著她的都依著她來,她卻跟我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我拿手指頭戳她一下她都要掉眼淚。我念她是個孤女,身世可憐,還心係百姓,更難得有些才識,所以好好地待她,她甩我一巴掌我都不跟她計較,隻當是狐狸耍脾氣,耍完了我就給她梳毛剪指甲,捏肩捶腿蓋被子,自從娶了她就沒有冷落她的時候,隻有她對我擺臉色,一隻雞兩條腿,全給她吃了,我自己喝湯。哪知道她背地裡下口這麼狠,離間我和朝廷,非要置我於死地,就是南疆養蠱也養不出這麼毒的!”
朱柯默默地想,那是您見過的女人太少,才把這個當成寶,嘴上勸道:“書裡不是說嘛,‘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是可,最毒婦人心’,您是帶兵打仗的主兒,栽在‘情’之一字上,是學非所用,不丟臉。您醒悟得早,也叫人召回時康了,就想想怎麼同大柱國和陛下交代吧。”
“誰說我對她有情?”陸滄十分惱火。
“小人失言。”
“我到縣衙,再寫一封信,加急送去京城。”
“這要如何寫?”
“就說我看上她了,請陛下準許納了她。”
朱柯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滿眼不可置信。
“……並自請回溱州侍奉母親,為王府開枝散葉,三年內不帶兵;你身上的柱國將軍印送到段珪軍中,讓他先帶回去。”陸滄義正詞嚴地道,“待我回京,再和義父說明真正的緣由。城門貼的告示百姓們看到了,上頭寫的是‘朝廷賜婚’,我就得全朝廷的麵子。”
半年前從封地出發,朱柯就知道他有激流勇退之意,但這話現在說出來,總感覺不是個滋味。
陸滄又說:“我與義父的關係不是常人能挑撥的,不論段珪怎麼說,他定要當麵問過我再降罪,陛下的心思才需好生揣摩。我雖與陛下一同長大,他禦極七年,卻也不能與過去在南康郡王府中的光景同日而語,我犯個錯,他反倒安心些。”
如今他手握雄兵,頗有威名,這錯萬萬不能犯在戰場上,他被葉濯靈騙了,冷靜過後反倒認為這是個機會。見色起意,看上了反賊之女,對一個正直的臣子來說是品行上的汙點,但此女沒有娘家,他又卸了柱國將軍的職權,對皇帝沒有威脅。
這麼一想,他開始覺得自己幾個時辰前把這事兒想得太過嚴重,當時他是被她氣昏了頭,可心裡又敲起了鐘——她冒著欺君之罪騙婚,如果他能輕輕鬆鬆擺平,不是太不劃算了嗎?
朱柯也適時把這一點說了出來:“王爺,您一定得抓住郡主,她命都不要了,隻想向您報仇,走時還告訴您信是假的,肯定留了後手。”
“先寫了信,表明態度是緊。我就不信連個女人都抓不住了。”
飛光走著走著,聽到這話忽然歎了口氣。
陸滄清楚它是埋怨自己沒有沿著河追狐狸,錯失了大好良機,隻當聽不見,咳了一聲,問朱柯:“方才你說的什麼‘青竹蛇、黃蜂尾’,是從哪看來的?講得甚是新奇。”
“……呃,不記得了,就是一本市井閒書。”
不料這話觸到陸滄的逆鱗,他怒道:“市井閒書害人不淺!我那天翻了幾頁話本,裡麵說女子嫁了人就會一心一意地在夫家過日子,就算是仇敵也會化乾戈為玉帛,明明是假話!”
“您真信了?”
“倒也沒立時就信,後來她說她吃醋,我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