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柯欲哭無淚,隻能道:“這些書都是些落魄書生編出來的,他們討不到老婆,所以淨往虛的編,圖個過癮。時康帶來的那些話本子,我明天就扔了,他一小孩兒看這個沒好處。”
陸滄卻習慣在指責他人之前反求諸己:“進韓王府頭一日,時康就同我說郡主想殺我,還拿了她房裡的藏書給我看,那書上寫的和我後麵看的完全不同,但我隻覺荒唐,便沒放在心上。可見這些書,涵蓋極廣,是我看的太少了,信錯了話。我長年在軍中,隻需把兵書銘記於心,日後掛了印,少不得要讀彆的書,弄懂世事學問,參透人情往來。聖賢教誨也好,市井雜書也好,都要多多地看,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他繼續肅然自省,從頭捋了一遍葉濯靈的所作所為:“夫人獻城前,已定下瞞天過海之計,將書信偽造好,把王府裡的可用之物都囤在墓室中,以待擇日棄城而逃,所以你們進倉庫,連一兩銀子都搜不出來。進府第一晚,她發現時康在查房時順走了書,怕我因此起疑,便先發製人,裝作給我下毒,讓我輕易發覺她心懷不軌,如此一來,我就會以為她不是個厲害角色。她父親被殺,不恨我才奇怪,一次不夠,要來第二次,她故意讓時康聽到廚房灶台下藏有凶器,又在洞房之時行刺於我,我便愈發覺得她不知輕重,可悲可笑,此乃驕兵之計。”
朱柯搖頭道:“若是換了個人,她哪還有第二次機會,頭天晚上在浴房裡就沒命了。她就是看您性子寬厚,還敬她爹是個抗擊赤狄的英雄,拿準了您不會殺她。”
“我饒過她兩次,她知道我賞識直率的性子,便大大方方地說自己想安穩度日,享受榮華富貴。為了顯出投靠的誠意,她提前串通百姓,讓那個瞎眼的老婦人透露地窖的消息給我,引我注意,我回府當然要詢問她此事。她收了鴿血寶石,便獻了圖紙出來,我帶人進地窖搬完糧食兵器,就徹底對她放下心,打消了疑慮。此乃拋磚引玉之策,姑欲取之必先予之。”
更彆提她在床笫間的甜言蜜語、當家主母賢內助的態度,哄得他真以為她心中有自己!
陸滄手持馬鞭,在空中甩了一下,冷哼:“用兵之道,攻心為上。她不僅蠱惑我,還在信中挑唆段珪,說義父待我比待他還親,段珪器量小,隻要有人把這話說出口,他就會一直耿耿於懷;還有時康,也是中了她的激將法,搶著要去京城送信。用兵之法,倍則戰之,敵則分之,少則逃之,不若則避之,那狐狸精看我們人多勢眾,試探我兩次,發現無法憑一己之力殺我,便趁我外出逃之夭夭,以圖後計。我自詡帶兵有方,能克敵製勝,卻輕視了後宅婦人,絲毫沒看穿她的伎倆,實是愧對一軍主帥的身份。從今往後,當重讀兵法,慎思篤行,每日三省吾身。”
“夫人定然讀過兵書。”朱柯猜測。
陸滄不悅:“你怎麼還這樣叫她?”
“好像是您先說的。”
“我何時說了?”
“……小人記錯了。咳,您記得每日三省。”
馬蹄聲驚起林中宿鳥,回蕩在寂靜的山穀裡,久久未消。四更天時,兩人趕到縣城外,城頭亮著幾盞微弱的燈火,接應的小兵看見令牌,便開門放行。
陸滄昨日下午找了個見暗樁的借口出城,一來一回用了數個時辰,此時城中的士兵和百姓尚在睡夢中。他回到縣衙客房,聽副將說縣令私藏的錢財布帛都分完了,官吏的罪狀也貼在了菜市口,於是下令清早斬了縣令再拔營,而後脫去鎧甲戎服,在榻上閉目趺坐,平心靜氣,細緩吐納。
殘夜在入定中褪去,寅時末刻他出門練了一炷香的刀,等到朱柯去廚房端早飯回來,他已在窗前寫好了折子,字跡端敬,行文簡短。
“取柱國印來。”
朱柯把做工複雜的鐵匣子放到桌上,用鑰匙打開三層鎖,露出裡麵的小木盒。
陸滄盯著奏折,左手伸在空中,半天不見他遞來,緩緩轉頭,隻見朱柯麵色慘白,怔怔地望著盒中,下一瞬便“噗通”跪在了地上,重重磕下頭去。
陸滄閉了閉眼。
出乎意料,怒火並未燃起,他隻是頭暈目眩,想站起來,腿又沉得怕人,心口像壓了塊大石頭,喘不上氣。
盒子裡哪有他的柱國將軍印?
綢布中央擱著的,分明是湯圓脖子上掛的那枚狐狸爪印!
“起來吧,不怪你,怪她。”他聲音低啞,最後兩字竭儘全力才從喉嚨裡擠出來。
朱柯提心吊膽,出了一身冷汗:“小人死罪!丟了這麼貴重的東西,王爺要如何向聖上和大柱國交代?”
陸滄不語,捏起這枚取而代之的印章,狐狸爪子有四瓣小肉墊,一瓣大肉墊,還帶著四根尖尖的指甲,新抹了一層鮮紅鮮紅的印泥,晃得他眼花繚亂、氣息不穩、心如死灰。
這肉嘟嘟的小巴掌仿佛摑在他臉上,極清脆的“啪”的一聲,火辣辣地疼。
“前天把印借給段將軍之後,盒子就再也沒有打開過,郡主是何時調換的?”朱柯不解。
陸滄腦海中閃現出彼時的情形,撐住額角,僵硬道:“燈下黑。你出去,讓我靜一靜。”
朱柯立時明白過來,“嘶”地抽了口氣,不敢再說,把盒子一收,夾著尾巴溜出去了。
走出客房,他朝窗縫裡瞄了眼,王爺仍坐在椅上,不知在寫什麼,胳膊疾速揮動。
屋內隻餘一人,陸滄的臉黑成了鍋底,麻木地舉臂,將狐狸爪印蓋在紙上。
“……真野。”
叭地一下,蓋住落款。
“真野。”
又重重地蓋住起首。
“真野!”
叭叭叭叭,白紙黑字被紅章蓋得密密麻麻,沒有一塊空隙。他越蓋呼吸越急,最後將紙揉成一團,撕了個稀巴爛,將印章狠狠摔在桌上。
朱砂濺到手指,又叫他想起那張可惡的狐狸麵具,索性從行囊裡找出來,用爪印蓋滿了。
發泄了一通,他枯坐桌前,雙手捂住臉,搓了搓眉眼,許久後抽出另一張雲紋紙,又撫著胸口順了一會兒氣,終於提筆寫起新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