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手暗紅戲袍在灼熱的風中紋絲不動,青銅麵具下躍動的火苗仿佛凝固。它抬起的右手懸停半空,五指微張——沒有鼓槌,但那姿態卻比握著萬鈞重錘更令人窒息。戰場上所有的廝殺聲、馬嘶聲、哀嚎聲,在這一刻詭異地低落下去,隻剩下荒漠狂風永恒的嗚咽,以及……那麵巨鼓發出的、沉悶如心臟搏動般的餘韻。
斷崖下的殘兵本能地感到大難臨頭,陣型開始騷動。有人想往崖壁上爬,有人想往兩側潰散,更多人則呆立原地,眼中隻剩下絕望。
“穩住!”李白清喝一聲,聲音並不高昂,卻帶著某種奇異的穿透力,壓下了恐慌的苗頭。他手中缺口長劍斜指地麵,劍尖微微震顫,發出極細微的嗡鳴。他周身並無青蓮光影,也無沛然劍氣,隻有一種曆經千錘百煉、融入骨血的本能戰意,與這具幻境賦予的“士卒”身軀完美契合。“亂跑死得更快!”
陳世美已從沙地“銅錢”碎裂的反噬中緩過氣來。他抹淨嘴角血跡,眼神沉靜得可怕,快速掃視戰場:呂布深陷重圍,生死一線;本陣軍心瀕臨崩潰;那紅袍鼓手下一次“擊鼓”,目標顯然就是這裡。時間,幾乎耗儘。
他目光最終落在那紅袍鼓手身上,更準確地說,是落在鼓手與巨鼓之間的空間。那裡空氣微微扭曲,仿佛有一層無形的膜。
“李兄,”陳世美語速極快,“那鼓手與鼓之間,有‘線’。斬斷它。”
李白順著他目光望去,眉頭微蹙。他並未看到什麼“線”,但他相信陳世美的判斷——此人觀察入微,往往能見人所未見。
“如何斬?”李白問。距離太遠,中間隔著密密麻麻的敵軍,他此刻又無超凡之力。
“借勢。”陳世美指向左側沙丘斷崖上方,“風。”
斷崖呈弧形,此刻他們位於背風處,但崖頂卻是風口。狂風卷起沙粒,形成一片昏黃的沙幕。
“鼓聲以震蕩為力,傳播需介質。”陳世美腦中念頭飛轉,“風擾其序,沙亂其形。李兄劍法通玄,雖力被限,然‘意’未失。攀上崖頂,於風沙最烈處出劍,劍意循風沙之隙而前,或可擾動那‘線’一瞬。”
“一瞬之後?”李白已明其意。
“一瞬之後,呂將軍自會破局。”陳世美望向呂布被困的方向,語氣篤定。
李白不再多言,轉身便向斷崖掠去。他身形在陡峭的沙崖上如履平地,幾個起落便已接近崖頂。狂風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沙粒擊打在臉上微微生疼。
崖下,紅袍鼓手懸停的手,終於動了。
不是向下揮擊,而是五指緩緩收攏,仿佛憑空攥住了什麼。
“咚——!!!”
這一次,鼓聲並非從巨鼓響起,而是直接從紅袍鼓手收攏的掌心炸開!無形的震蕩波以它為中心,呈扇形向斷崖下的殘兵陣型橫掃而來!所過之處,沙地如水麵般掀起漣漪,前排幾名士卒哼都未哼一聲,直接炸成血霧!
陳世美瞳孔驟縮——這已不是戰場殺伐,而是近乎規則的抹殺!
他猛地將手中禿筆插入麵前沙地,另一隻手快速從懷中(幻境賦予的懷揣)掏出一把東西——是十幾枚邊緣磨得鋒利的龜甲殘片,以及三枚色澤黯淡的古錢。這些是他在之前戲院廢墟和地洞石階上,悄然收集的“帶有舊戲院氣息的殘物”。
沒有時間布置複雜陣法。陳世美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龜甲與古錢上,雙手急速劃動,將它們按某種古樸的方位拍入沙地。
“殘垣斷壁,舊戲餘音,聽我號令——”他低喝,聲音帶著某種奇異的韻律,“化虛為障,逆衝為屏!”
插入沙地的禿筆無火自燃,冒出一縷青煙。青煙迅速擴散,與噴濺的精血、龜甲古錢上騰起的微弱靈光混合,在陣前形成一道薄如蟬翼、扭曲晃動的淡灰色光幕。
震蕩波撞上光幕!
“哢嚓——”
光幕連一息都沒撐住,瞬間布滿裂痕,但終究沒有立刻破碎。狂暴的震蕩之力被略微阻滯、分散,威力驟減三成。殘餘的衝擊狠狠撞入殘兵陣中,頓時人仰馬翻,骨斷筋折的慘叫聲響起一片,但至少沒有出現第二次瞬間蒸發的恐怖景象。
陳世美如遭重擊,整個人向後拋飛,撞在斷崖石壁上,大口嘔血,麵如金紙。那倉促布下的、借助此地殘存“戲院”氣息的逆陣,幾乎抽乾了他本就受規則壓製的神魂之力。
紅袍鼓手似乎有些意外,青銅麵具微微側向陳世美的方向。但它沒有停頓,收攏的五指再次張開,這一次,它對準了混亂的殘兵陣中心——也是陳世美所在的方向。更凝實、更恐怖的波動在它掌心彙聚。
就在這時。
崖頂,風沙最狂處。
李白屹立。狂風幾乎要將他卷走,沙粒迷眼。但他閉著眼。
手中那柄缺口長劍,平平舉起,劍尖微顫,指向數裡之外,紅袍鼓手與巨鼓之間那片“無形”的空間。
他沒有動用任何超出此刻“士卒”身份的力量。他隻是回憶。
回憶青蓮綻放的恣意,回憶劍光縱橫的逍遙,回憶醉臥雲端的超脫,更回憶……十步殺人的果決。
劍意,源於心,發於神,形於氣,最終著於物。
此刻“氣”被限,“物”隻是凡鐵。但“心”與“神”,無人可限!
李白睜眼。
眼中無詩,無酒,隻有一片澄澈如秋水的劍光——那是精神凝聚到極致的顯化。
他踏前一步,迎著摧筋蝕骨的狂風,吐氣開聲:
“劍——來!”
不是召喚,而是宣告。
手中凡鐵長劍,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哀鳴,劍身裂紋蔓延,但在徹底崩碎前的一刹那,一道凝練到極致、無形無質、唯有精神可感的“意劍”,脫刃而出!
意劍循著風沙的軌跡,沿著沙粒飛舞的弧線,穿過戰場上混亂氣流的縫隙,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違背常理的曲折路徑,射向目標!
它太微弱,微弱到甚至無法擾動一片塵埃。
但它存在。
就在紅袍鼓手掌心毀滅波動即將再次迸發的瞬間,這道微弱的意劍,精準地“刺”入了鼓手與巨鼓之間,那片無形無質、卻維係著某種規則的“連線”!
“嗤——”
一聲極輕微、仿佛錯覺的響聲。
紅袍鼓手的身影,微不可察地晃動了一下。
掌心凝聚的恐怖波動,出現了萬分之一刹那的紊亂、遲滯。
對凡人而言,這遲滯毫無意義。
但對某些存在,足夠了。
戰場另一端,深陷重圍的呂布。
在戰馬倒斃、亂刃加身的絕境中,他從未放棄掙紮。長刀雖失,他搶過一柄斷戟,渾身浴血,腳下伏屍累累,但敵軍如潮水般無窮無儘。
那一聲直接震斃戰馬的鼓響,那紅袍鼓手凝聚的恐怖殺意,他都感知到了。更感知到了斷崖下陣型瀕臨崩潰,陳世美嘔血布陣,以及……李白那一道微弱卻決絕的意劍。
當紅袍鼓手因意劍擾動而出現那萬分之一刹那的遲滯時——
呂布眼中,凶光炸裂!
不是武道煞氣,而是純粹到極致的、屬於“呂布”這個存在的、睥睨天下的戰魂,在這一刻,衝破了幻境規則對“力量”的壓製,短暫地、無比奢侈地燃燒起來!
“鼠輩安敢——!!!”
他仰天狂吼,聲浪竟壓過了戰場喧囂。手中那柄搶來的斷戟,被他雙手握住戟杆,以身為軸,狂暴掄起!
沒有戟芒,沒有煞氣外放。
但這一掄,卻仿佛抽乾了周圍十丈內所有的空氣、光線、甚至聲音!斷戟劃過一道沉重、緩慢、卻無可阻擋的弧線!
弧線所及,正麵撲來的七名重甲敵兵,連人帶甲,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瞬間扁平、爆碎!血肉骨甲混合著沙塵,呈扇形向後噴射,清出了一片短暫的空白!
呂布一步踏出,踩在血肉泥濘中,斷戟再次掄起!
這一次,他不是攻向周圍敵軍,而是將全身燃燒戰魂所化的、那股純粹的“破壞”意誌,灌注於斷戟之上,狠狠擲出!
斷戟化作一道模糊的虛影,不是射向紅袍鼓手——距離太遠,且中間阻隔重重。
而是射向那麵,一直轟鳴不休的巨鼓!
斷戟貫穿路徑上的敵軍,如同熱刀切黃油,留下一條筆直的、血肉模糊的通道。速度之快,超越了凡人目力極限!
紅袍鼓手剛剛從李白意劍的擾動中恢複,正要徹底捏碎掌心波動,毀滅斷崖下的一切。
它察覺到了呂布擲出的斷戟。
青銅麵具轉向那道虛影。
它另一隻一直垂著的手,終於抬起,似乎想要攔截。
但,晚了萬分之一刹那。
“噗——!!!”
不是鼓聲。
是皮革、木材、金屬被巨力強行貫穿、撕裂的悶響。
那麵不知何種材質製成、承受了無數震蕩之力的巨鼓,鼓麵被斷戟悍然洞穿!戟刃餘勢未衰,深深楔入鼓後的支撐木架,將那龐大的鼓身帶得向後傾斜、搖晃!
鼓聲,戛然而止。
並非徹底無聲,而是那規律性的、帶動全軍、引動殺機的“心跳”般的韻律,斷了。
整個戰場,仿佛被抽掉了脊梁。
洶湧撲向呂布和斷崖的敵軍,攻勢齊齊一滯,眼中紅光消退片刻,露出短暫的茫然。
紅袍鼓手懸在空中的雙手,僵住了。掌心凝聚的恐怖波動無聲消散。它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洞穿的巨鼓,又緩緩抬頭,青銅麵具轉向呂布的方向。
那麵具眼孔後的兩簇暗紅之火,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跳動。
不再是漠然,而是……愕然,以及被螻蟻撼動根基的……暴怒。
“爾等……”非男非女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不再恢弘漠然,而是帶著刺骨的冰寒與裂紋,“竟敢……毀我戰鼓……”
它不再理會斷崖下的殘兵和陳世美,甚至不再理會崖頂的李白。
暗紅戲袍無風自動,它一步踏出。
不是行走,而是如同瞬移般,掠過千軍萬馬,出現在巨鼓旁。
它伸出蒼白的手,握住了那柄貫穿鼓麵的斷戟戟杆。
輕輕一拔。
斷戟被抽出,隨手扔在沙地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然後,它抬起手,按在破損的鼓麵上。
掌心暗紅光芒流轉,鼓麵的破洞竟開始緩緩蠕動、彌合!
它要修複戰鼓!
“就是現在!”陳世美強撐著重傷之軀,嘶聲喊道,“它心神係於鼓,修複時最忌乾擾!李兄!呂將軍!攻它本體!”
崖頂,李白毫不猶豫,縱身躍下,手中已無劍,但他並指如劍,整個人化作一道流星,直刺紅袍鼓手後心!指風破空,竟帶起尖嘯!
戰場另一端,呂布在擲出斷戟後,戰魂燃燒的短暫爆發已過,強烈的虛弱感襲來,周圍敵軍再次湧上。但聽到陳世美呼喊,他狂笑一聲,竟不閃不避,硬扛著兩柄砍在肩背的刀鋒,撞翻麵前敵兵,赤手空拳,如同瘋虎般向著紅袍鼓手的方向猛衝!每一步都踏著血與沙!
紅袍鼓手修複鼓麵的動作不停,甚至沒有回頭。
它隻是空著的左手,向後隨意一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