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仙宴》的光柱並非直射天際,而是以一種近乎液態的濃稠姿態,緩慢流淌在城市上方。它呈現一種沉暗的朱紅,紅中又透著熟透瓜果將腐未腐時的淤紫與濁黃,光芒本身仿佛帶著黏膩的重量,垂落之處,連空氣都被浸染出一種甜腥、油膩、令人作嘔的“香氣”。
這香氣並非作用於嗅覺,更像是一種直接烙印在意識中的信號——混合著烤肉的焦酥、油脂的滑潤、蜜糖的甜膩、烈酒的辛辣,卻又在最深處,翻湧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屬於內臟與血腥的底味。僅僅是靠近這片區域,一種源於生命本能的、對“過度”與“腐爛”的警惕與厭惡,便不由自主地升騰起來。
追命踏入光芒籠罩的邊緣,腳下的觸感已不再是街道。地麵變得柔軟、有彈性,如同某種巨大生物的腔體內壁,泛著暗紅色的、潮濕的光澤。兩側的建築扭曲變形,化為一座座雕梁畫棟、燈火通明的亭台樓閣,飛簷鬥拱上懸掛的不是燈籠,而是一顆顆散發著溫潤白光、微微搏動的……不知**官?門窗內人影幢幢,觥籌交錯之聲、絲竹管弦之樂、高聲談笑與醉語呢喃混雜成一片喧鬨到近乎癲狂的聲浪,與《鬼唱洋場》的扭曲不同,這裡的喧囂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放縱的欲望。
街上“行人”如織,個個錦衣華服,麵泛紅光。他們體態豐腴到臃腫,步履蹣跚,卻依舊在追逐著、爭搶著。有人當街捧著一隻流著金色的巨蹄髈狂啃,油脂順著嘴角、下巴流淌,浸透前襟;有人抱著酒壇牛飲,酒液從七竅溢出,卻還在嘶喊著“好酒!好酒!”;有人圍著一口沸騰的巨鼎,鼎中翻滾著五彩斑斕的肉塊與珍饈,他們用長柄勺撈取,不顧滾燙直接塞入口中,燙得滿嘴水泡卻笑得開懷。
他們的眼中,隻有對“更多”、“更刺激”、“更奇異”的渴求,一種被無限放大、徹底失控的吞噬欲望。這裡的怨,是暴食的極端,是享樂的異化,是在永無止境的宴飲中,自我被欲望徹底吞噬、最終淪為欲望奴隸的無限循環與痛苦狂歡。
追命的到來,如同滴入滾油的一顆冷水。
最近的幾個“食客”停下了動作,緩緩轉過頭。他們臉上的紅光是病態的,眼睛被鼓脹的眼瞼擠成細縫,從中透出貪婪、空洞、又帶著一絲瘋狂的光芒。他們嗅了嗅空氣,似乎聞到了某種不同於宴席酒肉、卻同樣“誘人”的氣息——那是鮮活、堅韌、充滿力量的生命本質,對於這些沉溺於饕餮幻境的怨念而言,是頂級的“珍饈”。
“新……新菜……”一個滿手油汙、肚子幾乎撐破錦袍的胖子,含糊不清地嘟囔著,嘴角咧開一個誇張的、露出層層疊疊牙齒的笑容,蹣跚著向追命走來。他伸出肥胖短粗的手指,指尖指甲漆黑尖長,滴落著粘稠的汁液。
更多“食客”被驚動,他們從酒樓窗口探出身,從街角搖晃著站起,目光齊刷刷聚焦在追命身上。喧囂的聲浪為之一滯,隨即爆發出更加狂熱的嗡鳴,那是對“新鮮食材”的渴望。
街道開始蠕動。地麵那肉質般的觸感變得更加明顯,甚至隱隱傳來脈搏般的跳動。兩側的“酒樓”門窗猛地洞開,無數條由粘稠湯汁、油脂、或是蠕動觸須構成的“繩索”噴湧而出,從四麵八方纏向追命,要將他拖入那永無止境的盛宴之中,成為下一道“大菜”。
同時,那無孔不入的甜腥香氣驟然濃烈百倍,直接化為精神毒素,瘋狂衝擊追命的神智,試圖勾起他心底最原始的饑餓感與暴食欲,瓦解他的意誌,讓他主動走向餐桌。
追命眼神微凝。這裡的攻擊,是物理上的束縛拖拽、環境上的同化侵蝕、以及精神上的欲望誘導,三位一體,比之前幾處更加詭異難防。
他沒有試圖躲避那些飛來的油膩觸手或湯汁繩索。反而在第一條觸手即將觸及他身體的刹那,抬起右腳,向前,輕輕一踏。
咚。
一聲沉悶的、仿佛巨獸心臟搏動的聲音,以他落腳點為中心,擴散開來。
不是“肅靜”,也不是“抹除”。
這一次,是“規整”。
以追命為中心,方圓十丈之內,所有扭曲、蠕動、油膩的“肉質”地麵,瞬間被強行“定義”為最堅實、平整、冰冷的青石板。蔓延的暗紅潮濕光澤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石材本身的灰白與冷硬。
那些飛射而來的觸手、繩索,在進入這“規整”領域的瞬間,如同撞上無形的壁障,猛地一僵。它們表麵流淌的油脂湯汁凝固、乾涸,蠕動的肉質纖維僵直、脆化,然後如同風乾千年的腐朽藤蔓,寸寸斷裂,化為灰黑色的塵埃飄散。
周圍那些貪婪逼近的“食客”們,踏入這青石板領域的瞬間,渾身猛地一顫。他們身上過度豐腴的肥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乾癟,臉上病態的紅光迅速褪去,露出底下青白死寂的本來膚色。眼中瘋狂的貪婪被茫然和痛苦取代,他們發出嗬嗬的怪聲,踉蹌後退,仿佛這“規整”與“冰冷”的環境,是他們縱欲幻境中最致命的毒藥。
追命腳步不停,繼續向前。他每一步踏出,落腳處及其周圍一定範圍,便被“定義”為絕對規整、潔淨、與這場“饕餮盛宴”格格不入的“正常”空間。他就這樣,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行過黃油,在粘膩油膩的宴場中,開辟出一條筆直、冷硬、不容玷汙的通道。
兩側樓閣中的喧嘩變成了驚怒的尖叫和嘶吼。更多的“食物”被拋擲出來——不再是觸手,而是滾燙的油鍋、燃燒的酒柱、帶著尖刺的骨矛、甚至還有活生生的、尖叫著的、被烹煮成半熟狀的怨靈……所有一切都裹挾著濃鬱的怨念與暴食欲望,砸向那條通道,砸向通道中的追命。
追命甚至沒有揮手。他隻是行走。
任何進入他周身三尺之內的攻擊,無論是實體還是能量,無論是油鍋還是怨靈,都在進入那個被無形中“定義”為“無穢”、“無侵”、“無序不存”的微型領域時,瞬間崩解、淨化、或歸於最原始無害的狀態。油鍋凝固成黑色的石塊墜落,酒柱熄滅成無味的水汽,骨矛化為齏粉,哀嚎的怨靈如同被淨化的霧氣般消散。
他行走的速度並不快,卻帶著一種無可阻擋的必然性。所過之處,繁華喧鬨的饕餮幻象片片剝落,露出其後腐朽、空洞的真實。那些“酒樓”開始坍塌,化為朽木與瓦礫;“食客”們紛紛乾癟倒地,化作一具具穿著華服的枯骨;流淌的“美味”汁液凝固成惡臭的汙漬。
終於,他來到了這片區域的核心。
那是一個巨大的、由無數白骨壘砌而成、卻又裝飾著金銀珠寶與珍稀食材的“宴席主台”。台上沒有座椅,隻有一張橫貫左右的、鋪著猩紅綢緞的巨型長桌。長桌上堆疊著山珍海味,許多菜肴仍在蠕動、嘶鳴,散發著驚人的靈能波動與誘惑氣息。
長桌的儘頭,主位之上,端坐著一個“人”。
它穿著極度華麗、寬大無比的冕服,衣服上繡滿了各種奇珍異獸、仙果神肴的圖案,色彩濃豔到刺目。它的體型龐大如山,肥肉層層疊疊,將華麗的冕服撐得幾乎炸裂。臉上沒有五官,隻有一張幾乎裂到耳根的、布滿螺旋利齒的巨口。巨口不斷開合,吞吃著身旁侍女(同樣是腫脹的怨靈)不斷遞上的、還在慘叫的食物。它的肚腹處高高隆起,薄如蟬翼的皮膚下,可見無數扭曲的麵孔和肢體在蠕動、掙紮,那是被它吞噬而尚未“消化”的怨念。
這便是“饕餮仙宴”的核心,暴食欲望的化身,永不知饜足的“宴主”。
追命的到來,似乎打斷了它永恒的進食。它停下咀嚼,那張巨口緩緩轉向追命的方向。雖然沒有眼睛,但一股赤裸裸的、足以吞噬天地的貪婪與饑餓意念,如同實質的浪潮,轟然壓向追命。長桌上所有的“食物”都活了過來,發出尖銳的嚎哭與詛咒,整個宴台開始震動,更多的白骨手臂從地麵、從桌下伸出,抓向追命。
“餓……永恒的餓……”“宴主”發出低沉轟鳴的聲音,這聲音直接回蕩在靈魂深處,勾起生物最原始的生存恐懼,“你……看起來……很‘補’……加入這場盛宴……成為我的一部分……享受永恒的‘飽足’吧……”
它的巨口張開,仿佛一個無底的黑洞,產生恐怖的吸力,不僅針對身體,更針對靈魂、意識、乃至存在本身,要將追命連同他周圍的“規整”領域一起,吸入那永恒的消化深淵。
追命終於停下了腳步,站在白骨宴台之下,仰視著那龐大的“宴主”。
麵對這吞噬一切的欲望化身,他沒有再使用“規整”或“定義”去對抗那吸力。反而,他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
他抬起右手,食指伸出,指尖並未凝聚任何力量,隻是對著“宴主”那無底洞般的巨口,淩空,輕輕一“點”。
同時,他口中吐出兩個字,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所有嚎哭與轟鳴:
“飽了。”
這不是攻擊,不是防禦。
這是一種最根本的“概念否定”。
否定其“饑餓”,定義其“飽足”。
刹那間,那恐怖的吸力消失了。
“宴主”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它那張不斷開合、吞噬萬物的巨口,突然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扼住,猛地閉合!牙齒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巨響。
“呃……嗬……”它發出怪異的、仿佛被噎住的聲音。那臃腫如山的身軀開始劇烈顫抖,薄皮下的無數麵孔掙紮得更加瘋狂。它試圖再次張開嘴,卻發現自己“做不到”——並非力量被壓製,而是某種更基本的“欲望”被強行中止、扭轉。它“感覺”不到餓了,一種詭異的、從未體驗過的“飽腹感”甚至“撐脹感”,蠻橫地充斥了它的每一個意識角落。
這對於以“永恒饑餓”為存在根基的暴食化身而言,是比毀滅更可怕的事情。
它的存在開始不穩定,華麗的冕服下,肥肉如波浪般翻滾、塌陷。長桌上那些嚎哭的“食物”瞬間安靜,然後化為飛灰。整個白骨宴台劇烈震動,開始出現巨大的裂縫。
追命不再看它,轉身,沿著來時的青石通道,向外走去。
在他身後,“宴主”發出最後一聲不甘的、夾雜著無儘困惑與痛苦的無聲咆哮,那龐大的身軀如同漏氣的氣球般迅速乾癟、萎縮,最終連同那白骨宴台、猩紅長桌一起,崩解成漫天灰黑色的塵埃,被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帶著清新氣息的微風,一掃而空。
濃稠黏膩的朱紅濁光迅速褪去、消散。
街道恢複原狀,隻是格外乾淨,仿佛被一場大雨徹底衝刷過,連一絲油膩的氣息都未留下。那些扭曲的建築幻影也消失了,隻剩下夜幕下沉默的樓宇。
第四道幽綠光柱,就此熄滅。
追命沒有回頭。城市更深處的陰影中,還有光柱在搖曳,更詭異、更深沉的氣息在蔓延。樓閣虛影之上,“戲牌”再次翻轉,新的名目在黑暗中滲出,帶著迷離的光暈與虛幻的歎息——
浮生戲樓
他的身影,毫不停歇,沒入下一片被詭異光芒浸染的街區。夜空中的戲台,似乎因接連的“劇目”中斷而顯得有些躁動,虛影搖曳得更加劇烈
追命踏入《浮生戲樓》光暈籠罩的瞬間,周遭的街景如褪色的水墨畫般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雕欄畫棟、燈火通明的古式戲樓。
戲樓高聳,飛簷鬥拱下懸掛著兩串蒼白的燈籠,燈籠上寫著褪色的“浮生”二字。朱紅的大門敞開著,內裡傳來咿咿呀呀的唱腔、婉轉的胡琴與清脆的鑼鼓點,熱鬨非凡,卻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空洞與循環往複的倦怠。
門內並非尋常觀眾席,而是一片迷蒙的霧靄,霧中隱約可見無數人影端坐,姿態僵硬,麵容模糊,如同被定格在戲台下的木偶。他們的“視線”齊刷刷投向霧氣深處的戲台,那裡光影流轉,正在上演著一出出悲歡離合——才子佳人的旖旎,將軍百戰的悲壯,市井小民的瑣碎……情節熟悉得令人心悸,仿佛濃縮了人間無數模板化的命運。
追命剛一步入大門,那戲台上的鑼鼓點驟然一變,從纏綿悱惻轉為急促高亢。台上的“生旦淨末醜”同時停下原本的表演,齊刷刷轉頭,那些塗抹著濃重油彩的臉孔,隔著霧氣,精準地“盯”住了他。
“又有新客至——”一個拉長了調門、雌雄莫辨的唱喏聲從戲台後方響起,“既入我浮生戲樓,當演一出命定之戲,方得解脫輪回苦海——”
話音未落,追命腳下堅實的地麵驟然變得虛幻。霧氣翻湧而上,纏繞周身,一股強大而詭異的“規則”之力試圖將他拖拽向戲台,要將他強行納入某個預設好的“角色”之中,在這永恒的戲台上重複演出一段被注定的命運。
追命眉頭微蹙,正欲以“定義”之力破開這虛幻的束縛,異變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