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丘陵的地形比石林更磨人。沒有突兀的怪石撞頭,隻有無窮無儘的、綿延起伏的土丘,像一籠蒸壞了的灰麵饅頭,個個長得差不多。霧氣在這裡濃得化不開,能見度時好時壞,有時候能看到前麵兩三個土包,有時候連自己伸出去探路的木棍頭都模糊。腳下是濕滑的草甸和鬆軟的腐殖土,深一腳淺一腳,走得人心裡發毛。
蘇晚晴緊緊跟在林瀾身後,手裡的木棍戳得跟小雞啄米似的,生怕下一步就踩進什麼“蝕骨陰風”縫裡——雖然她到現在也沒搞明白陳師兄到底說沒說過這茬。但看林師兄那副鄭重其事的樣子,寧可信其有。
林瀾的心思卻大半不在腳下。他的精神力維持著“高靈敏度定向掃描”模式,如同一個無形的、不斷旋轉的雷達,重點“照射”身後和側方區域。同時,“模型”如同後台超級計算機,高速處理著掃描到的海量環境數據:霧氣流動的矢量、空氣中微粒的布朗運動、遠處模糊聲音的頻率分析、乃至地磁場的微弱擾動……試圖從這片混沌的“數據海洋”中,捕撈到那條狡猾“幽靈魚”的蹤跡。
他已經確認,跟蹤者還在。而且,對方極其高明地避開了他之前布下的所有“熒光孢子標記點”。這有兩種可能:一是對方擁有遠超他預期的環境感知能力,能“看”到那些微不可查的標記;二是對方根本不需要經過那些點,就能完美地咬住他們——比如,擁有某種大範圍的鎖定追蹤能力。
“如果是前者,說明對方的‘傳感器’精度恐怖;如果是後者……麻煩更大。”林瀾心中盤算,但手上探路的動作、腳下略顯笨拙的步伐沒有絲毫破綻,甚至故意讓木棍絆了一下,身體晃了晃,嘴裡低聲罵了句“這鬼地方”,充分扮演著一個在濃霧中艱難行進的普通傷號。
“林師兄,你沒事吧?”蘇晚晴連忙扶了他一下。
“沒事,絆了一下。”林瀾擺擺手,借著蘇晚晴攙扶的姿勢,極其自然地將又一點混合了特殊礦粉(得自石林,帶有微弱磁性)的“隱息粉”,彈在了蘇晚晴背後衣擺一個不起眼的褶皺裡。同時,他自己也似乎不經意地,將手中木棍的尖端,在一塊路過的、半埋在土裡的蒼白獸骨上磕了一下,留下一點幾乎看不見的碎屑。
他在進行第二輪“標記”。這次的目標不是環境,而是他們自己。礦粉帶有微弱磁性,可以與“模型”中預設的、針對特定磁場擾動的識彆協議聯動。獸骨碎屑則帶有獨特的生物礦化特征和極其微弱的死寂能量“簽名”。如果跟蹤者擁有某種基於能量或物質感知的鎖定能力,這些“額外附加”的、與他們自身氣息不完全同步的“噪音”,或許能乾擾其判斷,或者至少,在對方過於靠近時,像不同顏色的染料混入清水,產生更明顯的“汙染痕跡”,便於他追蹤溯源。
這就像在身上撒了把會掉色兒的熒光粉,雖然自己看著埋汰,但萬一有人偷偷摸過來,總得沾上點。
做完這些小動作,兩人繼續前行。丘陵似乎沒有儘頭,霧氣中除了他們的腳步聲、喘息聲和木棍戳地的“篤篤”聲,隻有遠方偶爾傳來的、不知名蟲豸的嘶鳴,更添幾分荒寂。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出現了一片相對平坦的開闊地,霧氣也稍微稀薄了些。開闊地中央,孤零零地立著一棵造型奇特的枯樹。樹早已死得透透的,沒有一片葉子,枝乾扭曲猙獰,像一隻向天掙紮的巨爪,樹皮斑駁脫落,露出下麵暗沉如鐵的木質。在枯樹根部,散落著幾塊慘白的、像是某種大型獸類的碎骨。
“在這歇會兒吧,辨辨方向。”林瀾停下腳步,走到枯樹下,背靠著冰冷的樹乾坐下,拿出水囊喝水,目光卻迅速掃過周圍。這裡視野相對開闊(在能見度範圍內),是個不錯的觀察點,也容易成為目標。
蘇晚晴也鬆了口氣,坐在一旁,揉著發酸的小腿。“這丘陵到底有多大啊,感覺走了半天還在原地打轉。”
“霧大,容易迷向。”林瀾隨口應道,精神力卻如同無形的蛛網,悄悄以枯樹為中心,向四周延伸。他在感知這片區域的能量場。枯樹本身死氣沉沉,但地下似乎有微弱的地脈流過,使得這裡的靈氣比周圍丘陵稍微“活絡”一絲。那些獸骨……散發著淡淡的、帶著怨恨與不甘的殘餘意念,不過很微弱,幾乎被歲月磨平。
就在他感知掠過枯樹另一側,一片看似普通、長著稀疏灰褐色苔蘚的地麵時,“模型”突然發出無聲的警報!那裡,有一小片區域的能量場存在極其細微的“不自然平滑”,就像一張老舊照片上,有一小塊被精心修複過,與周圍的顆粒感略有不同。而且,這片“平滑”區域,似乎正對著他們剛才走來的方向,以及……他們此刻休息的位置。
是陷阱?還是……一個極其高明的觀測點?
林瀾心中一動,沒有立刻看向那裡,而是假裝被水嗆到,咳嗽了幾聲,彎下腰,手似乎無意地拂過地麵,指尖在枯樹根部的泥土裡,迅速劃過一個極其微小的、隻有他自己能懂的符號——代表“發現異常觀察點”的標記。同時,他借著咳嗽彎腰的動作,將一小塊“熒光菇”碎片(之前摳霧晶時故意留的),用指尖碾碎,讓那極其微弱的乳白色光暈和獨特能量氣息,混合著孢子,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那片苔蘚地上方的霧氣中。
如果那裡真藏著人,這麼近的距離,這種帶有菌洞特征的能量“信號”,對方不可能完全屏蔽或忽略。他要看對方的反應。
他直起身,繼續喝水,仿佛什麼也沒發生。蘇晚晴還在揉腿,嘴裡嘀咕著這霧啥時候能散。
等待。時間在濃霧中緩慢流淌。枯樹無聲,獸骨慘白。
大約過了十幾息,就在林瀾以為是不是自己判斷失誤時,他擴散的精神力“蛛網”,敏銳地捕捉到,那片“能量平滑”區域,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就像平靜的水麵,被一粒微塵打破,蕩開了一圈肉眼難見的漣漪。緊接著,一股極其淡薄、但確實存在的、帶著審視與評估意味的精神力“掃過”了他剛才“汙染”過的霧氣區域,在那熒光菇能量氣息上停留了萬分之一瞬,隨即如同受驚的含羞草,倏然縮回,消失得無影無蹤。那片區域的能量場,也瞬間恢複了“自然”狀態,甚至比剛才更加“普通”,仿佛剛才的波動隻是錯覺。
但林瀾知道,那不是錯覺。那裡確實有東西!而且,對方對熒光菇的能量有反應!更重要的是,對方的精神力品質極高,收斂速度極快,顯然不是普通煉氣弟子能擁有的。
是敵是友?是宗門潛伏的執事或長老?還是……秘境中某種未知的、擁有高度智能的存在?
林瀾無法判斷,但對方既然暴露了行跡(雖然極其短暫),並且對菌洞能量有反應,這就是一個突破口。他不能被動等待對方行動。
他喝完水,將水囊收好,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目光“隨意”地掃過那片苔蘚地,然後轉向另一個方向,仿佛在觀察地形。但就在他目光移開的瞬間,他嘴唇微動,以低不可聞、卻足以讓煉氣中期修士清晰捕捉到的音量,仿佛自言自語般,用了一種極其古怪的、音節短促、帶著特殊韻律的語調,吐出幾個詞:
“熒光蕈……能量共鳴……協議乾擾……”
這幾個詞,是他用“模型”模擬的、從熒光菌群網絡中解析出的、幾種代表著“信息請求”、“狀態查詢”、“異常報告”的“基礎協議指令”的發音模糊化、混雜了此界語言習慣的變體。本質上,這是一段用“菌語”和“人話”瞎攪和出來的、意義不明的“試探性數據包”。
他不知道對方能不能聽懂,甚至不確定對方是不是“人”。但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最不暴露自身核心秘密的溝通方式。如果對方與菌群網絡有關,或者對秘境“規則協議”有研究,或許能捕捉到其中的異常。如果聽不懂,那也隻會以為他在胡言亂語。
說完,他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對蘇晚晴道:“休息得差不多了,走吧。往那邊看看。”他隨意指了一個與苔蘚地觀測點呈一定夾角的方向。
蘇晚晴不疑有他,站起身,跟著林瀾繼續前進。
兩人離開枯樹,身影再次沒入濃霧。那片苔蘚地,依舊寂靜無聲。
然而,就在他們走出約三十丈後,枯樹旁,那片“平平無奇”的苔蘚地,如同水紋般輕輕蕩漾了一下。一個模糊的灰色身影,如同從地麵“浮”了出來,無聲無息地站在了那裡。鬥笠低垂,遮住了麵容,隻有兩點冰冷的微光,透過縫隙,望向林瀾二人消失的方向。
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明顯的意外和濃厚的興趣,低低響起:
“熒光蕈能量編碼的變體片段?還有……規則層麵試探指令的劣化模擬發音?這小子……果然不隻是神魂有異。他竟然在嘗試與秘境‘底層協議’進行交互?甚至……在模仿‘它們’的溝通方式?”
灰色身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這個驚人的發現。他緩緩抬起一隻手,手指在空氣中虛劃了幾下,仿佛在書寫或計算。周圍的霧氣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扭曲,形成幾個短暫存在、隨即消散的奇異符號。
“有趣……太有趣了。一個無靈根的‘異常體’,不僅能在古印記汙染下存活精進,還疑似掌握了某種……直指規則本源的觀察與模擬能力。他對秘境的理解,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迭代’。”
“看來,簡單的觀察已經不夠了。需要更進一步的……‘接觸’與‘測試’。”
灰色身影放下手,身形再次變得模糊,如同融化在霧氣中,朝著林瀾二人離去的方向,“流”了過去。這一次,他的隱匿似乎不再完美無瑕,在“模型”極高靈敏度的掃描邊緣,偶爾會留下一絲極其淡薄的、仿佛霧氣自然凝結又散開的、帶著特定陰寒頻率的“能量尾跡”。
就像一隻終於對獵物產生濃厚興趣的幽靈,決定稍微靠近一些,好看得更清楚,甚至……伸出爪子,撥弄一下。
前方濃霧中,林瀾的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眉心“星點”傳來輕微的預警。“模型”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逝的、陰寒的“能量尾跡”頻率,與之前水潭邊、石柱下感知到的特征完全吻合。
“果然……跟上來了。而且,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樣完美隱匿了?”林瀾心中冷笑,“是被我的‘菌語電報’驚到了?還是覺得,可以稍微放鬆點警惕了?”
他不動聲色,繼續前行,但精神卻高度集中。他知道,暗處的“幽靈”可能快要按捺不住了。接下來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小心。但同時,這也是機會——一個可能摸清對方底細,甚至……將其引入自己節奏的機會。
這迷霧丘陵,這場無聲的追蹤與反追蹤,似乎正朝著更加不可預測的方向發展。而林瀾這個帶著“外掛”闖入此界的“程序員”,與那位神秘的、似乎對秘境規則了如指掌的“幽靈管理員”之間,一場關於“權限”、“協議”與“存在本質”的奇特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