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騎出擊後,營地裡的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格外緩慢。
朱由榔坐回那塊大石頭上,表麵平靜,心裡卻像有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不斷看向西南方向,耳朵豎起來,捕捉著任何風吹草動。
吳貞毓、張煌言等大臣也都沒走遠,聚在附近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個個麵色凝重。兵部侍郎楊畏知蹲在地上,用樹枝劃拉著什麼。
戶部主事鄧凱則不停地搓著手,嘴唇發白。
幾個翰林院的小官縮在後麵,交頭接耳。
“楊大人,您說……能成嗎?”鄧凱忍不住問楊畏知,聲音壓得極低,“百騎對三十騎,聽著是占優,可咱們那些馬都瘦成什麼樣了?人也都餓著肚子……”
楊畏知停下手中的樹枝,抬眼看了看遠處端坐的皇帝,又看了看西南方向:“難說。不過……陛下今日,著實不同了。你看見剛才他說話的樣子沒?那眼神,那語氣……跟從前在行在時判若兩人。”
“是啊,”旁邊一個翰林院編修湊過來,小聲道,“下官方才離得近,聽得真真的。陛下說‘朕不跑了’那幾句時,不知怎的,心裡竟跟著一熱。還有那些騎兵,喊‘萬歲’時那股勁頭……”
“或許是絕境之中,陛下終於……開竅了?”鄧凱遲疑道。
“開竅?”楊畏知苦笑搖頭,“我倒覺得,更像是有神靈附體。你們不覺得,自打陛下今早醒來,這營地裡……就有點不一樣了麼?那鍋湯,那些搬東西的兵,還有……”
他指了指禦帳旁那片剛翻過的土地:“這時候種地?聽著荒唐,可你看那老陳頭,乾得多起勁?就好像……真能種出什麼似的。”
眾人沉默。確實,這半日來營地的變化雖小,卻真切切能感受到。那種等死的麻木感,好像被什麼東西戳破了一個口子。
王皇後默默陪在朱由榔身旁,手裡撚著一根枯草。她的貼身宮女翠兒蹲在旁邊,小心翼翼地給皇後整理有些散亂的裙角。
“娘娘,”翠兒聲音細細的,“您說……那些騎兵能回來嗎?”
王皇後望著西南方,輕聲道:“陛下說能,那便……能吧。”
“可奴婢心裡慌得很,”翠兒咬了咬嘴唇,“以前每次聽到馬蹄聲,不是咱們跑,就是清軍追來了。這次……這次是咱們的人衝出去。”
“是啊,”王皇後目光落在丈夫挺直的背脊上,“這次不一樣了。”
不遠處,一群百姓聚在窩棚邊,也眼巴巴地望著西南。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低聲啜泣:“當家的就在那隊騎兵裡……可千萬彆出事……”
旁邊一個老漢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李家媳婦,往好處想。陛下都親自送他們出去的,興許……興許真有神佛保佑呢。”
“保佑?這年頭神佛都閉眼了,”一個瘸腿的老兵靠在樹乾上,嘴裡叼著根草莖,含混不清地說,“要我說,還得看手裡家夥硬不硬。不過……”他眯起眼,看向禦帳方向,“咱們這位萬歲爺,今兒個是有點邪性。老子當兵二十年,從遼東打到雲南,見過慫的皇帝,沒見過慫完突然硬氣的。”
“劉瘸子,你小聲點!”旁邊人連忙拉他。
“怕個鳥,”劉瘸子吐掉草莖,“老子說的是實話。你們沒覺著?自打萬歲爺往那石頭上一坐,這附近……好像沒那麼冷了?心裡也沒那麼慌了?”
眾人一愣,仔細感受,好像……還真是?雖說還是又餓又怕,但那種透骨的絕望寒意,似乎淡了些許。
“許是日頭出來了?”有人抬頭看天,陰雲依舊沉沉。
“日頭個屁,”劉瘸子翻了個白眼,“是‘氣’不一樣了。你們這些小年輕不懂,老子當年在遼鎮時聽老兵油子講過——這大軍對陣,講究個‘軍氣’。主將慫,全軍氣就泄。主將硬,全軍氣就聚。咱們這位萬歲爺從前……唉,不提了。可今天,他往那兒一戳,嘿,這口氣,好像真聚起來一點了。”
“軍氣?”年輕些的士兵茫然。
“玄乎著呢,”劉瘸子壓低聲音,“聽說早幾百年,三國那會兒,關二爺張翼德那些萬人敵,憑的就是一股子‘血氣’衝陣。到了咱們太祖爺那會兒,徐達常遇春大將軍麾下,也有‘軍勢’之說。隻是這百十年……漸漸沒人提了。”
眾人將信將疑,但看劉瘸子說得有鼻子有眼,心裡也多了幾分莫名的期待。
就在這時——
“報——!”
又是一聲急促的呼喊,但不是從西南,而是從東南方向!
一名渾身塵土、胳膊上帶著傷的傳令兵踉蹌著衝進營地,直奔禦帳。他左臂胡亂纏著的布條已被血浸透,臉上全是黑灰,嘴唇乾裂。
所有人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朱由榔猛地站起,動作太快,眼前黑了一下,他扶住石頭穩住身形:“講!”
傳令兵撲通跪倒在地,喘著粗氣道:“陛下!晉王……晉王軍報!”
王皇後下意識抓住了朱由榔的衣袖,又趕忙鬆開。翠兒捂住了嘴。
槐樹下的官員們嘩啦圍攏過來。吳貞毓腿腳不利索,被張煌言攙了一把才站穩,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緊張。
“晉王殿下在……在黃草壩以東三十裡處,依托山險,設伏成功!”傳令兵聲音嘶啞,卻帶著亢奮,“擊潰吳三桂前鋒一部,斬首……斬首數百!清狗丟下好些盔甲兵器跑了!晉王現正與敵主力對峙,依險據守!他命小人稟報陛下……”
傳令兵深吸一口氣,像是用儘全身力氣喊出後麵的話:“晉王說,他會儘力為陛下爭取三日時間!請陛下……速速移駕西行!”
三日!
帳前一片嘩然!
“晉王威武!”
“天佑大明!天佑大明啊!”
文官們激動得渾身發抖,幾個年輕的翰林甚至紅了眼眶。連日潰逃,屢戰屢敗,這是第一次聽到“擊潰”、“斬首數百”這樣的捷報!
吳貞毓老淚縱橫,朝著東南方向連連作揖:“晉王忠勇!國朝有救了!有救了!”
張煌言也激動得拳頭緊握,指節發白:“好!好!有此三日緩衝,我軍或可……”
他的話沒說完。
因為西南方向,隱隱傳來了悶雷般的馬蹄聲和喊殺聲!
出擊的百騎,和清軍斥候接戰了!
所有的歡呼、激動,瞬間卡在喉嚨裡。
剛剛升起的喜悅,被新的、更直接的緊張取代。
朱由榔手心全是汗,黏膩膩的。他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咚咚狂跳,但臉上卻強迫自己保持鎮定。
“你辛苦了,”他對那傳令兵道,聲音儘量平穩,“先去治傷。告訴晉王,朕知道了。朕……不移駕,朕就在此地等他!讓他務必小心,不必急於求戰,以阻滯拖延為主!”
“陛、陛下……”傳令兵抬頭,滿臉血汙中眼睛瞪大,“晉王說……”
“朕意已決。”朱由榔打斷他,“快去包紮傷口。”
“是……是!”傳令兵被人攙扶起來,一瘸一拐往臨時搭起的傷病帳篷走。幾個醫官模樣的人趕忙迎上去。
朱由榔轉向張煌言,語速加快:“張卿,立刻加強營地所有方向的警戒!多派哨探!晉王能阻敵三日,但清軍斥候已近,小股襲擾不可不防!”
“臣遵旨!”張煌言抱拳,轉身疾步而去,邊走邊喊,“王把總!帶你的人去北麵坡上瞭望!李哨官,南邊小路再加兩個暗哨!”
營地剛剛因捷報鬆緩的氣氛,再次繃緊。
人們伸長脖子望向西南。那裡煙塵隱約,喊殺聲隨風斷續飄來,聽不真切,卻更揪心。
王皇後站到朱由榔身邊,輕聲問:“陛下,他們會贏嗎?”
朱由榔沒說話,隻是緊緊盯著那個方向。他能感覺到,自己領域中,似乎有百餘個微弱的“點”在遠處劇烈波動,那是出擊的騎兵。距離太遠,領域效果近乎於無,他隻能模糊感應到他們的存在和大致狀態,卻無法給予任何加持。
這種無力感讓他焦躁。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西南方向的聲響持續了約莫一刻鐘。
刀劍碰撞聲、怒吼聲、馬匹嘶鳴聲……混雜在一起,順著山風飄來,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營地裡的百姓都停下了手裡的活計,婦女們摟緊了孩子,男人們握緊了能找到的任何“武器”——木棍、柴刀、甚至石頭。
劉瘸子不知何時摸到了人群前麵,眯著眼望著煙塵方向,嘴裡低聲念叨:“聽動靜……沒亂。咱們的人沒亂。”
“你咋知道?”旁邊人問。
“老子打了半輩子仗,聽得出來!”劉瘸子啐了一口,“要是潰敗,聲音是散的,是往後跑的。這會兒聲音還聚著,在往前壓!”
仿佛印證他的話,西南方的喊殺聲突然高漲了一瞬,接著迅速減弱。
然後,馬蹄聲再次響起,由遠及近。
回來了!
朱由榔往前踏了一步,王皇後也跟著上前。官員們從槐樹下湧過來,百姓們也踮起腳張望。
煙塵中,人影浮現。
一騎、兩騎、十騎……隊伍雖然不整,但確實在往回跑!
人數……似乎沒少很多?
朱由榔快速掃過,心中默數,緊繃的弦稍微鬆了一點。至少沒有出現最壞的潰散場麵。
帶隊副將一馬當先衝進營地,滾鞍下馬時踉蹌了一下,旁邊親兵趕忙扶住。他臉上濺著血,甲胄上有幾道新鮮的刀痕,但神情興奮,一把推開親兵,快步跑到朱由榔麵前單膝跪地:
“陛下!末將等幸不辱命!”
聲音洪亮,帶著一股揚眉吐氣的痛快!
“遭遇清狗斥候三十餘騎,正在溪邊飲馬!我軍人多,又是從側翼突襲,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陣斬十一騎,傷者不計,餘者潰散!俘獲無主戰馬三匹,繳獲腰刀五把,弓箭兩副!我軍……”他回頭看了一眼正在下馬的隊伍,“僅輕傷七人,無人陣亡!受傷最重的老趙,胳膊上挨了一刀,已經包紮了,不妨事!”
“好!好!好!”朱由榔連說三個好字,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不僅完成了驅趕任務,還占了便宜,自身損失極小!
這戰果,在如今這境況下,堪稱漂亮!
“將士們辛苦了!”朱由榔提高聲音,讓周圍人都能聽見,“所有出戰將士,記功!受傷者妥善醫治!俘獲的戰馬,好生照料,以後就是咱們的腳力!”
“謝陛下!”副將和陸續回來的騎兵們齊聲應諾。
那些騎兵們雖然個個狼狽,汗水泥血混在一起,但眼睛亮得嚇人。他們互相拍打著肩膀,有人甚至咧嘴笑了起來——這是多久沒見過的笑容了?
朱由榔仔細觀察這些回來的士兵。
那七個輕傷員被同伴攙扶著,傷口已經用乾淨的布條包紮好。一個年輕士兵胳膊上纏著布,血滲出來一些,但他精神頭很好,正跟旁邊人比劃著:“……那清狗一刀砍過來,我往後一撤,順手就給他肚子上來了一下!嘿,平時練這招總慢半拍,今兒不知怎的,順手得很!”
“我也是!”另一個臉上擦傷的老兵接口,“躲箭的時候身子特彆活泛,好像早知道他從哪兒射似的。”
“還有咱們的配合,”帶隊副將轉身對朱由榔補充道,臉上帶著困惑又興奮的神色,“陛下,說出來您可能不信。衝下去的時候,弟兄們之間都沒怎麼喊話,可該往哪兒堵,該往哪兒衝,心裡跟明鏡似的!好像……好像早就練過無數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