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統三年八月十九,武昌槍響的消息傳到襄陽,是三天後了。
那幾天店子上一直有傳言,說南邊打仗了,革命黨反了,要推翻朝廷。誰也沒當真——這些年謠言太多了。可這回不一樣,傳消息的是碼頭上的貨船,說武昌城門掛了白旗,武昌光複了。
“光複是啥意思?”世連在飯桌上問。他今年二十三歲,剛在省城師範學堂讀完書,在勸學所找了個差事,每月有俸祿。
“就是……反正了。”世貴在城裡聽得多,“把大清的官趕跑了,換自己的人。”
“那咱們這兒……”
“快了。”世貴壓低聲音,“我聽說襄陽城裡也有人活動,剪辮子,放腳,鬨得凶。”
王義正放下碗,看著一屋子的人。他今年五十六了,頭發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駝。可眼睛還利,看著兒子們——世富二十八,在城裡開木匠鋪;世貴二十六,在城裡開雜貨鋪;世香二十三,在店子上砌牆;世連二十三,在勸學所當差。還有兒媳們,還有孫子們——澤福五歲,澤祿三歲,澤壽剛滿一歲。
這是王義正最驕傲的:四個兒子,三個孫子,人丁興旺。
“這幾天,”他慢慢說,“都少出門。外頭亂,彆惹事。”
“可鋪子……”世貴說。
“鋪子先關幾天。等風頭過了再說。”
“那得少掙多少錢……”
“錢要緊還是命要緊?”王義正聲音重了些。
世貴不說話了。
十月初,襄陽真變天了。
先是城裡一夜之間掛滿了白旗,說是“十八星旗”,代表十八省。接著衙門空了,知府跑了,換上了一個叫“鄂軍政府”的牌子。街上有人剪辮子,拿著剪刀,見著拖辮子的就剪。有不從的,按在地上硬剪。
店子上也亂了。九隊張家、十隊肖家,大門緊閉。八隊倒熱鬨起來,有些窮苦人家,聽說“平均地權”,激動了,嚷嚷著要分張家的地,分肖家的田。
王家處境尷尬。論產業,王家有鋪子,有手藝,不算窮。可王家又是外來戶,跟張家、肖家沒那麼深的牽連。那些鬨事的人,對王家還算客氣。
“王師傅,”八隊陳老三的兒子陳小狗——現在二十了,在縣城讀過幾天新式學堂,來找世連,“現在民國了,講究人人平等。你們王家也是勞動人民,咱們是一邊的。走,跟我們開大會去。”
“開啥會?”世連問。
“鬥爭大會,鬥地主,分田地。”
世連心裡一緊。他想起了爺爺常說的蒲圻,想起了趙家。當年王家是被人鬥的,現在,要去鬥彆人?
“我就不去了。”他說,“家裡有事。”
“王師傅,你這思想不行啊。”陳小狗搖頭,“現在是新時代了,得跟過去決裂。你們王家在店子上,得表明立場。”
“我表明立場,”世連說,“我就是個勸學員,靠教書吃飯。彆的,不懂。”
陳小狗悻悻地走了。
夜裡,王義正把全家叫到一起。
“外頭的事,”他說,“咱們不摻和。鬥來鬥去,最後倒黴的都是老百姓。咱們就乾咱們的活,砌咱們的牆。天塌下來,有手藝頂著。”
“可要是他們硬逼咱們站隊呢?”世貴問。
“那就裝傻。”王義正說,“就說咱們是手藝人,隻會砌牆,不懂政治。誰都不得罪。”
“可這能行麼?”
“不行也得行。”王義正看著兒子們,“記住,咱們王家能有今天,不容易。彆為了一時意氣,把家業毀了。”
民國元年(1912年)二月,宣統皇帝退位了。
消息傳來時,王家正在給世香蓋新房。世香今年二十四了,要說親。姑娘是九隊張家的遠房親戚,姓李,十八歲,家在鄰村。彩禮要了三十兩,王家拿得出。
新房蓋在王家老宅旁邊,也是三間,青磚瓦房,比老宅還氣派。上梁那天,放了掛鞭炮。來賀喜的人,表情都有些複雜——外頭在改朝換代,這兒在蓋房娶親,像兩個世界。
“世香啊,”張家族長——現在是“前清遺老”了,拄著拐杖來看新房,“你這房子蓋得好。不管誰坐天下,老百姓總得有個窩。”
“是,族長。”
“往後……往後少來往。”張家族長壓低聲音,“我家現在是黑五類,彆連累你們。”
“族長說哪的話。”世香說,“您是長輩,該孝敬還得孝敬。”
張家族長拍拍他的肩,眼圈紅了。
新房蓋好,親事辦了。新媳婦過門,人勤快,嘴甜,秀英喜歡。王家又多了一口人。
可這喜氣,被外頭的亂象衝淡了。
民國是成立了,可稅沒少,反而多了。名目多了——民國稅、革命捐、自治費。世貴的雜貨鋪,一個月得多交三兩銀子。世富的木匠鋪,也加了捐。
“這民國,”世貴在飯桌上抱怨,“跟大清有啥區彆?就是換了個名頭,照樣收稅。”
“少說兩句。”王文修瞪他。
“本來就是。”世貴不服氣,“你看城裡那些當官的,前清的官,換個帽子,繼續當。苦的還是咱們老百姓。”
王義正聽著,不說話。他想起三十年前,從蒲圻逃出來時,想的是找個安生地方,安安穩穩過日子。現在,地方找到了,家安了,可這世道,從沒安生過。
亂完了,又亂。換了一茬又一茬的官,收了一茬又一茬的稅。
老百姓,就像地裡的莊稼,一茬一茬地被割。
可日子還得過。
牆還得砌。
民國二年(1913年),澤字輩又添人了。
是世香的大兒子。生的時候順利,哭聲洪亮。秀英抱著孫子,高興得合不攏嘴。
“取名吧。”她說。
世香想了想:“按排行,是‘澤’字輩。叫……澤紅吧。紅紅火火,日子有盼頭。”
“澤紅,”秀英念著,“好,就叫澤紅。”
加上澤福、澤祿、澤壽,澤字輩有四個男孩了。王義正抱著曾孫,心裡那點陰霾,散了些。
人丁興旺,是亂世裡最大的安慰。
隻要人在,家就在。手藝就在。
可這年秋天,外頭又打起來了。
說是袁世凱要當皇帝,南邊不乾,起兵討袁。襄陽成了戰場,北軍南軍,你來我往。店子上遭了殃——隊伍過境,要糧要草,要民夫。不給,就搶。
王家地窖裡的糧食,被搶了一半。世貴鋪子裡的貨,被征了三成。世富的木匠鋪,被強征去打擔架,修工事。
王文修去找陳小狗——他現在是店子上“民團”的頭兒,說話管用。
“陳團長,咱們王家可是老實本分的人家……”
“王師傅,”陳小狗打斷他,“現在是戰爭時期,一切為了前線。征用你們的糧、貨,是應該的。等革命勝利了,加倍還你。”
“可……”
“沒什麼可是的。這是革命的需要。”
王文修垂頭喪氣地回來。
王義正聽了,隻是說:“算了,就當破財消災。人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