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八月十三,上海打起來了。
消息傳到店子上時,澤喜正在給牆頂加瞭望台。這是他自己設計的,牆頂用青磚砌出半人高的垛口,中間留瞭望孔,人在裡麵能站著射擊,外麵打不著。
“四哥!上海開戰了!”澤全拿著報紙跑上牆,氣喘籲籲,“日本人打上海,國軍守著呢!”
澤喜放下瓦刀,接過報紙。頭版是大字標題:“淞滬會戰爆發,國軍奮勇抵抗”。他識字不多,可這幾個字認得。
“上海在哪兒?”他問。
“東邊,靠海。”澤全說,“離咱們這兒,一千多裡。”
“一千多裡……”澤喜望向東方。天是藍的,雲是白的,看不見戰火,可他知道,戰火正燒著,會一路燒過來,像野火燎原。
“四哥,咱們這牆……”
“不夠。”澤喜打斷他,“得加厚,加高。地窖也得挖深,能藏更多人,更多糧食。”
“可現在哪有人力……”
“沒人也得乾。”澤喜說,“明天開始,全村動員。男人砌牆,挖地窖。女人做乾糧,縫衣服。孩子……孩子去撿磚,撿柴。”
“這要花多少錢啊……”
“錢是人掙的,命是錢買不來的。”澤喜看著弟弟,“澤全,你去跟爹說,把家裡的錢都拿出來。不夠,我去借。”
“借?找誰借?”
“找能借的人。”
當天晚上,澤喜去了九隊張家。
張家是店子上最大的地主,有良田百畝,瓦房十幾間。張老爺六十多了,瘦高個,留山羊胡,戴著老花鏡,正在書房看《三國演義》。
“澤喜啊,稀客。”張老爺放下書,“坐。”
“不坐了,張老爺。”澤喜站著說,“我來,是想跟您借點錢。”
“借錢?做什麼用?”
“砌牆,挖地窖,囤糧食。”澤喜說,“日本人要打過來了,咱們得早做準備。”
張老爺笑了,笑容裡帶著嘲諷:“澤喜,你一個砌牆的,操這心乾什麼?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咱們這兒離前線還遠著呢。”
“不遠了。”澤喜說,“日本人占了華北,占了上海,下一步就是南京。南京一丟,湖北就是前線。”
“那也輪不到咱們操心。”張老爺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有國軍呢,有蔣委員長呢。咱們老百姓,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張老爺,”澤喜聲音沉了沉,“日本人打過來,可不管你是地主還是佃戶。牆倒了,誰都活不成。”
“活不成?”張老爺放下茶碗,“我張家在店子上三百年了,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太平軍沒倒,撚軍沒倒,北伐軍也沒倒。日本人?能奈我何?”
澤喜知道說不通了。他轉身要走,張老爺叫住他。
“澤喜,你要真缺錢,我給你指條明路。”張老爺說,“保安團劉團長,正在招人修工事。你去,憑你的手藝,一個月能掙十塊大洋。不比在這兒砌牆強?”
澤喜沒說話,走了。
走出張家大門,他回頭看了一眼。朱漆大門,石獅子,高牆深院。像一座堡壘,可這堡壘,是紙糊的。
炮一響,就塌了。
第二天,澤喜去了縣城保安團。
劉團長還是那個劉胖子,隻是更胖了,軍裝繃得緊緊的,像要裂開。他坐在團部裡,翹著二郎腿,抽著煙。
“王澤喜?哦,想起來了,砌牆的那個。”劉團長吐了個煙圈,“怎麼,想通了?來給我乾活?”
“是。”澤喜說,“聽說團裡要修工事,我來。”
“行啊。”劉團長站起來,拍拍澤喜的肩,“你是個人才。這樣,城東要修個碉堡,你負責。一個月,十塊大洋,管吃住。”
“工錢我不要。”澤喜說。
“不要?”劉團長愣了,“那你要啥?”
“要糧食。”澤喜說,“十塊大洋,折成糧食,大米、麵粉、雜糧,都行。還有,要石灰,要磚。”
劉團長盯著他看了半天,笑了:“王澤喜,你這是要囤糧備戰啊。”
“是。”
“行,有遠見。”劉團長拍板,“糧食,我給你。石灰、磚,團裡出。但你得給我把碉堡修結實了,要能擋炮彈。”
“放心。”
從那天起,澤喜開始兩頭跑。
白天在縣城修碉堡,晚上回店子上砌牆。他把從保安團掙的糧食,一袋一袋運回店子上,存在地窖裡。石灰、磚,能省就省,偷偷運回一些。
店子上的人不理解。陳老三來找他:“澤喜,你真給國民黨乾活?”
“三爺,”澤喜一邊和灰一邊說,“我不是給國民黨乾活,是給店子上乾活。沒這些糧食,真打起來,咱們撐不過一個月。”
“可那是國民黨的糧食……”
“糧食就是糧食,不分國民黨共產黨。”澤喜說,“能活命,就是好糧食。”
陳老三歎口氣,不說話了。
澤全幫著記賬。每一袋糧食,每一塊磚,每一袋石灰,都記在本子上。本子是他從勸學所要的,用毛筆寫,工工整整。
“哥,咱們現在有三千斤糧食了。”澤全說,“夠全村人吃三個月。”
“不夠。”澤喜說,“要囤夠一年。”
“一年?哪來那麼多糧食?”
“我去掙。”
十月底,南京丟了。
消息傳來時,店子上炸了鍋。南京是首都,首都都丟了,中國是不是要亡了?
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有人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往西逃。張家也慌了,張老爺派人來找澤喜。
“澤喜啊,上次是我不對。”張老爺這次客氣多了,“你看,咱們這牆,還能不能加高些?錢,我出。”
“能。”澤喜說,“但光加高沒用。得在牆外挖壕溝,設陷阱。牆內要修暗道,通地窖,通長溝。這些,都要人,要錢。”
“人,我出佃戶。錢,你要多少?”
“五百大洋。”
“五百?”張老爺倒吸一口涼氣,“這也太多了……”
“張老爺,”澤喜看著他,“命和錢,哪個重要?”
張老爺沉默了很久,最後咬牙:“行,五百就五百!”
從那天起,店子上的工程全麵鋪開。
牆加高到三丈,厚四尺。牆外挖了兩丈寬的壕溝,溝底插竹簽,澆上糞水——澤喜說,這樣傷口容易感染,日本人不敢輕易過。牆內修了三條暗道,一條通王家老宅地窖,一條通長溝,一條通後山。
全村能動的都上了工地。男人挖溝、砌牆,女人做飯、送水,孩子撿磚、拾柴。連張家那些佃戶,也來了——張老爺發了話,來乾活的,免一年租子。
澤喜是總指揮。他一天隻睡兩三個時辰,其餘時間都在工地上。看圖紙,放線,檢查質量。哪裡磚砌歪了,哪裡灰抹薄了,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裡,重砌。”他指著一處牆腳,“磚縫沒灌滿,一下雨就滲水,冬天一凍就裂。”
“四哥,這都砌第三遍了……”一個年輕工匠抱怨。
“砌十遍也得砌。”澤喜說,“牆是保命的,馬虎不得。”
年輕工匠不敢說話了,低頭重砌。
澤全身子弱,乾不了重活,就在旁邊幫忙算料。多少磚,多少灰,多少人工,他算得清清楚楚。有時澤喜忙不過來,他就幫著看圖紙,發現問題及時說。
“哥,東牆那段,地基好像有點軟。”有天晚上,澤全對澤喜說。
澤喜去看,果然。那段牆挨著長溝,地下是淤泥,地基沒打實。他讓人把那段牆拆了,重新挖地基,墊碎石,夯了三遍,再砌。
“幸虧你發現了。”澤喜對澤全說,“要不這段牆,遲早要倒。”
“我也是瞎琢磨。”澤全不好意思地笑。
十二月初,武漢會戰的消息傳來。
日本人要打武漢了。襄陽是武漢的門戶,一旦武漢開打,襄陽就是前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