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筲箕灣鎮中心小學的改擴建工程正有條不紊地推進著。
黃江北幾乎把家安在了工地上,每天天不亮就去巡查施工質量,盯著鋼筋綁紮的間距,查驗水泥的標號,晚上還要和施工隊核對進度,忙得腳不沾地。累歸累,但看著教學樓的主體結構一天天拔高,看著孩子們趴在工地圍欄外眼巴巴張望的模樣,他心裡就滿是踏實的成就感。
這些日子,他的生活被鋼筋水泥、圖紙報表填得滿滿當當,腦子裡盤旋的全是學校的事、鎮上的產業事,那些深埋在記憶裡的人和事,都被擠到了角落裡,落了層薄薄的灰。比如吳可欣。
他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
那天傍晚,黃江北剛和監理工程師走完工地,滿身塵土地回到臨時辦公室,手機“叮”地響了一聲,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他隨手拿起手機,指尖劃開屏幕,一行字猝不及防地撞進眼底:
【黃江北,我是吳可欣。我要結婚了,新郎叫徐遠方,是燕京建工集團的。婚禮定在下個月,在燕京,不用特意來,隻是告訴你一聲。】
短短一句話,卻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撬開了塵封的記憶閘門。
那年夏天,梧桐樹蔭漫過圖書館的窗台,吳可欣穿著白裙子朝他笑,眼睛亮得像星星。他曾以為,這個女孩是拯救他的精靈,能把他從瑣碎的迷茫裡拉出來,帶他奔向明亮的遠方。可後來才發現,她更像一縷帶著魔力的風,吹亂了他的心湖,輕輕拂過,在研究生畢業前夕她像一陣風不告而彆,沒了蹤跡。
他和吳可欣,曾是大學裡人人羨慕的一對。他滿腦子都是鄉土振興的抱負,她卻向往著燕京城的繁華璀璨。隔著山長水遠的距離,聯係漸漸稀疏,最後慢慢斷了音訊。他不是不明白,他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可能。
可明白歸明白,心裡的鈍痛卻密密麻麻地漫上來。他不怪吳可欣,從來都不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她追求更好的生活,沒有錯。錯的是他,是他擺又擺不爛,卷又卷不動,明明知道結局,卻還是忍不住懷念那些短暫的、閃著光的日子。
負麵情緒像潮水一樣湧來,把他裹得喘不過氣。他忽然覺得好累,比在工地扛了一天鋼材還要累。肩上的擔子,心裡的委屈,還有這份無處安放的悵然,一下子全都壓了過來。
黃江北捂著臉,身子緩緩蹲下去,滾燙的淚水不受控製地從指縫裡湧出來,嘩嘩地打濕了衣襟。他不敢出聲,隻能死死咬著嘴唇,任由那些壓抑的情緒肆意流淌。
他想家了。
可他沒有家。父母早逝,親戚疏離,偌大的世界裡,能讓他毫無顧忌卸下防備的,隻有那個住在深山道觀裡的師傅——空虛道長。
他好想現在就回到師傅身邊,撲到那個清瘦的身影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哭自己的無能為力,哭自己的孤軍奮戰,哭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舊時光。
夕陽正緩緩落下,把工地的塔吊染成了溫暖的金色。不遠處,幾個工人正哼著小調收拾工具,村裡的大媽又拎著熱騰騰的粥送了過來,笑語聲順著晚風飄過來,格外真切。
這些熱鬨,卻好像和他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
黃江北蹲了很久,直到眼淚流乾,直到晚風把臉上的淚痕吹乾。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拿出手機,指尖在屏幕上敲了又刪,刪了又敲,最後隻打下一句:【恭喜。祝你幸福。】
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來,他把手機揣回兜裡,抬頭望向遠處連綿的群山。深山裡的道觀,此刻應該很安靜吧。師傅會不會正坐在銀杏樹下,泡著一壺老茶,等他回去?
他吸了吸鼻子,抹掉最後一絲濕意,轉身往工地走去。教學樓的質量還得再盯緊些,文化禮堂的竹編裝飾方案,還得和老匠人再商量商量。筲箕灣的事,還有很多等著他去做。
隻是那晚,加班到深夜的黃江北,在回宿舍的路上,抬頭看了一眼漫天的星光。
遙遠的燕京,此刻應該也是星光璀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