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四年,臘月初七。汴京的雪,是摻了冰碴的。風卷著雪粒子砸在琉璃瓦上,像無數細針在刺——連皇城根的禁軍都縮著脖子,哈出的白氣剛冒出來就散了。
亥時剛過,內城突然炸響銅鑼:“走水了!司馬相公舊邸走水了!”
銅鑼聲撞碎了夜的寂靜,沿著汴河的冰麵滾出去,驚飛了相國寺簷角的寒鴉。
樊樓三層的“醉月閣”裡,蘇軾正用銀簪蘸著殘酒,在梨木案上寫《臨江仙》的下半闕。案上的銅爐燃著龍腦香,煙絲繞著他微霜的鬢角飄——他剛喝了三盞“羊羔酒”,臉頰泛著紅,眼神卻亮得像雪地裡的星。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銀簪劃過木案,留下淺痕。他抬頭看向窗外,雪光映著汴京的輪廓,朱雀門的燈籠在風裡晃,像隻昏昏欲睡的眼。
“子瞻,你聽!”鄰座的王鞏突然拍案。
銅鑼聲穿透了樊樓的絲竹聲,越來越近。蘇軾擱下銀簪,腳步踉蹌地走到窗邊——隻見東北方向的夜空被燒紅了一片,火舌卷著黑煙往上竄,像條猙獰的黑龍。
“是司馬光相公的舊邸!”王鞏的聲音發顫,“那宅子空置三月了,怎麼會起火?”
蘇軾的酒意瞬間醒了大半。他抓起椅背上的貂裘,連靴子都沒穿穩就往樓下衝——樓梯板被他踩得“咚咚”響,惹得樓下的歌女探出頭看。
“蘇學士!您的披風!”小二在後麵喊。
蘇軾沒回頭。貂裘的毛領蹭著他的臉,冰涼的雪粒子打在額頭上,他卻覺得渾身發燙——司馬光,那個去年九月剛病逝的“司馬相公”,是舊黨的精神支柱,也是他蘇軾在朝堂上為數不多的“緩衝帶”。如今舊邸起火,這火,燒的恐怕不是木頭。
禁軍的水龍車已經堵死了舊邸的巷口。十幾條水柱往火裡噴,卻壓不住竄起的火苗——乾燥的木梁“劈啪”作響,火星濺到雪地上,瞬間就滅了。
蘇軾擠過圍觀的人群,胸口撞在一個禁軍的甲胄上。“讓開!我是蘇軾!”他吼道。
禁軍統領李孝忠回頭,見是蘇軾,皺了皺眉,卻還是揮手讓士兵讓開。“蘇學士,您怎麼來了?”
“裡麵怎麼樣?”蘇軾的聲音發緊。
“火快滅了,但……”李孝忠的臉沉下去,“裡麵有具屍體。”
蘇軾的心猛地一沉。
半個時辰後,火終於被撲滅。舊邸的正廳已經塌了一半,梁木焦黑,地上積著融化的雪水和灰燼。禁軍士兵用長杆撥開殘梁,露出一具蜷縮的焦屍——皮膚已經碳化,五官模糊,隻有身形能看出是個男子。
“大人!這裡有東西!”一個士兵突然喊道。
蘇軾湊過去,隻見焦屍的胸口壓著一張燒焦的紙——是《東坡樂府》的殘頁。紙邊已經卷成了黑炭,但中間的字跡還能辨認:“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正是他剛才在樊樓寫的那句。
“這……”蘇軾的指尖發抖,“這是我的詞。”
李孝忠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蘇學士,您今晚在哪裡?”
“我在樊樓!和王鞏一起!”蘇軾急道。
“王鞏?”李孝忠看向人群,“王鞏大人何在?”
人群裡沒有王鞏的影子。蘇軾的心一涼——剛才他衝得急,王鞏沒跟上。現在,連個證人都沒有。
“蘇軾!”
一個冷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蘇軾回頭,隻見程頤穿著青色道袍站在雪地裡,身後跟著幾個洛黨的官員。程頤的臉像塊冰,眼神比雪還冷。
“正叔兄,”蘇軾勉強拱手,“你怎麼也來了?”
“我剛從太學過來。”程頤的目光掃過焦屍和殘頁,“蘇學士,這殘頁是你的手筆吧?”
“是,但我……”
“案發時你在樊樓?”程頤打斷他,“有誰能證明?”
蘇軾語塞。
程頤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司馬光相公生前與你政見不合,但你也不至於……”
“程正叔!你胡說什麼!”蘇軾怒了,“我蘇軾雖與司馬相公在‘免役法’上有分歧,但絕不會做這種事!”
“是嗎?”程頤上前一步,雪水濺在他的道袍上,“那這殘頁怎麼會在焦屍胸口?你敢說,你今晚沒來過這裡?”
蘇軾的喉嚨發緊。他確實沒來過,但他無法證明——王鞏不見了,樊樓的人也未必記得他的去向。
這時,一個士兵突然彎腰,從焦屍的手指縫裡摳出一樣東西——是顆銅鈴鐺,隻有拇指指甲大小,鈴鐺上刻著一個“坡”字。
“這是……”蘇軾的瞳孔驟縮。
這是書童小坡的鈴鐺。小坡是他三年前從黃州帶回汴京的,這鈴鐺是他親手給小坡掛在腰間的。
“蘇學士,”李孝忠的聲音像冰錐,“這鈴鐺,你認識嗎?”
蘇軾說不出話。他看著那具焦屍,看著胸口的殘頁,看著手指縫裡的銅鈴鐺——這三樣東西,像三根針,把他釘在了原地。
雪又下大了。風卷著雪粒子打在他的臉上,他卻感覺不到冷。他隻覺得,這汴京的夜,比黃州的貶所還要黑。
遠處的朱雀門燈籠還在晃,但那紅光,在他眼裡變成了火舌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