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府衙後堂,亥時末(深夜十點)
炭火盆裡的銀絲炭燒得劈啪響,映得堂內人影幢幢。蘇軾坐在案前,貂裘被雪水浸透,貼在背上涼得刺骨。他麵前擺著那枚銅鈴鐺——拇指大小,青銅質地,鈴身刻的“坡”字歪歪扭扭,是他三年前在黃州時,用燒紅的鐵簪給小坡烙的。
“蘇學士,”府尹李孝忠的聲音像浸了冰的棉絮,軟而冷,“這鈴鐺是書童小坡的吧?他今晚在哪?”
蘇軾的指尖摩挲著鈴鐺上的刻痕,指節泛白:“小坡下午說去相國寺給老夫人祈福,至今未歸。”
話音剛落,堂外傳來腳步聲。程頤走了進來,身後跟著兩個洛黨弟子。他的道袍依舊整潔,隻是領口沾了一片雪,像落在青瓦上的霜。他徑直走到案前,目光掃過鈴鐺,又落在蘇軾臉上——那眼神銳利如刀,卻帶著一種理學家特有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傲慢。
“蘇學士,”程頤開口,聲音像冰棱撞在石階上,“你可知司馬相公舊邸的焦屍是誰?”
蘇軾抬起頭,眼底布滿血絲:“是誰?”
“是吏部主事趙謙。”程頤的語氣沒有起伏,“他三天前剛遞了奏折,彈劾你‘以詞亂政,譏諷新法’——哦,對了,他還曾在樊樓調戲過你的侍妾,王朝雲。”
蘇軾的心臟猛地一縮。趙謙?那個滿臉堆笑、卻總在暗處盯著他的小人?他想起三個月前,趙謙在樊樓借著酒意拉扯王朝雲的衣袖,被他摔了個狗吃屎——當時趙謙放話:“蘇學士,你等著!”
“所以,”程頤向前一步,雪水從他的道袍下擺滴在地上,“你有動機:私怨加黨爭。證據呢?你今晚無人作證,焦屍胸口有你的詞頁,還有你書童的鈴鐺——蘇學士,你還要狡辯嗎?”
蘇軾猛地拍案而起,貂裘上的雪沫濺了一地:“程正叔!你少血口噴人!我蘇軾光明磊落,豈會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程頤卻不生氣,隻是微微搖頭:“光明磊落?蘇學士,你在杭州寫‘水光瀲灩情方好’,是光明磊落;你反對司馬相公複舊法太急,也是光明磊落——但你可知,你的‘光明磊落’,在這汴京的權力場裡,就是刺向自己的刀?”
他的聲音突然放低,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語調:“你以為洛黨與你為敵,是因為‘蜀洛之爭’?錯了。是因為你擋了路——擋了舊黨‘肅清新法餘孽’的路,也擋了新黨‘卷土重來’的路。趙謙的死,不過是個引子,有人想借你的手,把舊黨徹底攪亂。”
蘇軾愣住了。他看著程頤的眼睛——那雙總是充滿敵意的眼睛裡,此刻竟藏著一絲複雜的情緒,像寒潭裡的碎冰。他突然意識到,程頤雖然迂腐,卻並非完全的惡人——至少,他沒有直接把他往死裡踩。
這時,堂外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王朝雲走了進來,身上披著蘇軾的另一件貂裘,手裡提著一個食盒。她的臉色蒼白,卻依舊挺直著背,走到蘇軾身邊,將食盒放在案上:“先生,吃點東西吧。”
程頤的目光落在王朝雲身上,眉頭微皺。他向來不喜歡蘇軾身邊有這樣“豔俗”的女子——尤其是王朝雲還能背出蘇軾的詞,甚至能和他討論“人生如逆旅”的意境。在程頤看來,女子無才便是德,而王朝雲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理”的挑戰。
“王姑娘,”程頤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你今晚在哪?”
王朝雲抬起頭,眼神平靜卻堅定:“我在蘇府給先生縫補貂裘,府裡的丫鬟都能作證。”她頓了頓,又補充道,“至於趙謙……他調戲我的事,先生已經教訓過他了,我不會記恨到要殺人的地步。”
程頤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最終沒說出口。他轉身看向李孝忠:“府尹大人,蘇學士的嫌疑暫時無法洗脫,建議先將他收押,待找到書童小坡再做定論。”
李孝忠猶豫了一下,看向蘇軾:“蘇學士,對不住了。”
蘇軾沒有反抗。他看著王朝雲,眼神裡充滿了愧疚:“朝雲,照顧好老夫人。”
王朝雲點了點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始終沒有掉下來。她看著蘇軾被士兵帶走,直到背影消失在堂外,才緩緩蹲下身,撿起地上的銅鈴鐺——鈴鐺上的“坡”字,在炭火的映照下,泛著暗紅色的光。
這時,一個黑影從堂外的柱子後走了出來。蔡京站在陰影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他剛才一直躲在那裡,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他走到程頤身邊,低聲道:“程先生,蘇學士收押了,接下來,該輪到洛黨了。”
程頤猛地回頭,看著蔡京的臉——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容的臉,此刻卻像覆蓋著一層薄冰。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掉進了一個更大的陷阱裡。
雪還在下。汴京的夜,像一口巨大的黑鍋,把所有人都罩在了裡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