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汴河水,解凍未久,透著一股沁入骨髓的寒意。
一葉扁舟,如枯葉般順流而下。船篷破舊,遮不住四麵八方的風,船尾掛著一盞忽明忽暗的風燈,在波濤中搖曳。
蘇軾坐在船頭,身上裹著那件已染滿血汙和泥漿的狐裘,手裡拿著一根枯枝,無意識地撥弄著漂浮在水麵的落花。他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平靜得像是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
身後,船艙裡傳出壓抑的**聲。王詵還沒醒,那道被火油灼燒的傷口雖然經過簡短處理,但在這種缺醫少藥、顛簸流離的環境下,高燒不退是遲早的事。
“先生,晉卿叔好像更燙了。”
小坡從船艙裡鑽出來,手裡端著一碗渾濁的河水,眼圈紅腫,顯然是哭過。這孩子這幾天老了許多,原本圓潤的臉頰凹陷下去,眼神裡也沒了往日的機靈勁兒,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超越年齡的驚惶和早熟。
蘇軾放下手中的枯枝,接過水碗,卻並沒有喝,而是輕輕歎了口氣:“把那隻錦囊拿出來。”
小坡一愣,連忙貼身取出高太後所賜的那隻錦囊。蘇軾拆開縫線,將裡麵的玉簪取出來,小心翼翼地掰斷了簪身。
玉簪是空心的。
裡麵滾出一顆蠟丸,隻有拇指大小。
“這是……”小坡瞪大了眼睛。
蘇軾捏碎蠟丸,露出一卷薄如蟬翼的絲帛,上麵用隻有極少數皇室近臣才懂的“瘦金體”小楷,寫著一個地名和一句暗語。
“陳州柳家,聽風觀雨。”
蘇軾看著那八個字,嘴角勾起一抹複雜的笑意。太後果然神機妙算,她早已料到汴京城容不下他,甚至連逃亡的路線都安排好了。陳州,位於汴京南下必經之路上,且有一位太後當年的舊部,那裡才是真正的“避風港”。
“小坡,轉舵。”蘇軾目光投向東方,那是陳州的方向,“不去杭州了,我們先去陳州救人。”
……
陳州,是座水城。
運河穿城而過,兩岸楊柳依依,商賈雲集,比起汴京的肅殺,這裡多了一份江南般的溫軟。然而在這溫軟之下,卻湧動著不安的暗流。
城南,“聽雨軒”藥鋪。
這家藥鋪門麵不大,卻勝在清幽。掌櫃的是個年過六旬的老者,人稱“柳三爺”。此時,他正戴著老花鏡,慢條斯理地切著黃芪。
“叮當——”
門上的風鈴響了。
一個身穿灰布長衫、頭戴鬥笠的男人走了進來。他身材高大,鬥笠壓得很低,看不清麵容,隻能看到下巴上青色的胡茬。
“抓藥。”男人的聲音沙啞,像是在砂紙上磨過。
“方子?”柳三爺頭也不抬。
男人沒有說話,隻是將一塊玉佩放在櫃台上。
那是蘇軾那根斷簪的另一半。
柳三爺手中的刀猛地一頓,差點切到手指。他緩緩抬起頭,透過老花鏡,審視著眼前這個男人。
“蘇學士?”老人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顫抖。
男人摘下鬥笠,露出那張滿是胡茬、風塵仆仆的臉。正是易容後的蘇軾。
“柳先生,救命。”蘇軾沒有廢話,開門見山。
……
半個時辰後,聽雨軒後院的密室裡。
王詵躺在乾淨的床榻上,一名蒼髯老者正在為他施針。那老者手指如飛,銀針在他背部的穴位上行雲流水般遊走,每一針落下,王詵的臉色便紅潤一分。
“這是家父,人稱‘金針沈’。”柳三爺站在一旁,向蘇軾介紹道,“太後密詔令我們在此接應,沒想到救的不僅是學士,還有駙馬爺。”
蘇軾抱拳一禮:“多謝沈老,多謝柳兄。若非二位,晉卿怕是熬不過今晚。”
“毒氣攻心,火燒加刀創,能撐到這裡,也是駙馬爺命大。”沈老收起銀針,擦了擦額頭的汗,“不過,即便救活,這傷筋動骨一百天,駙馬爺怕是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習武握刀了。”
蘇軾看向昏迷中的王詵,眼中閃過一絲痛惜。那個平日裡隻會吟詩作畫、鬥雞走狗的貴公子,卻在地下石舫裡為了救他,拚儘最後一口氣。
“讓他好好睡吧。”蘇軾輕聲道,“醒來後,便是劫後重生了。”
柳三爺將蘇軾引至前廳,屏退左右,親自倒了一杯熱茶:“蘇學士,汴京那邊已經炸了鍋了。”
蘇軾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哦?怎麼說?”
“聽說枯楊林那邊發現了巨大的爆炸痕跡,還有不少屍體。禦史台的人在現場找到了徐得力的屍體,指認是‘流寇作亂,劫持駙馬’。但暗地裡,蔡京的人正在封鎖消息,四處搜查你們的下落。”柳三爺壓低聲音,“現在外麵都在傳,蘇學士已經慘死在亂匪手中,連屍骨都燒成了灰。”
“死得乾淨。”蘇軾冷笑一聲,抿了一口茶,“既然我已經‘死’了,那活著的這個人,便能做些死了的人做不了的事。”
“學士的意思?”
蘇軾放下茶杯,目光變得銳利如刀:“柳先生,陳州是水陸轉運的重鎮,南來北往的貨物都要在此集散。我想知道,最近有沒有什麼特殊的貨物,運往杭州?”
柳三爺眉頭微皺:“特殊的貨物?兵甲?還是……”
“書。”蘇軾吐出一個字,“蔡京既然要在杭州布局,必然少不了‘文墨’。他偽造我的書信陷害我,說明他不僅控製了刀,還控製了筆。我想查查,最近有沒有大批量的‘澄心堂紙’、‘徽墨’,或者……刻書用的雕版,運往南方。”
柳三爺沉思片刻,忽然一拍大腿:“還彆說!三天前,確實有一批貨走的私道。那是掛著‘皇商’旗號的船隊,說是運送一批江南急需的‘佛經’雕版,但這雕版封得嚴嚴實實,連夜裝卸,動用了巡防營的兵丁護送,神神秘秘的。”
“佛經雕版?”蘇軾眼中閃過一絲寒芒,“陳州到杭州,水路順風順水,四天可到。若我不加乾涉,這批‘佛經’到了杭州,恐怕就會變成我蘇子瞻的‘反詩’吧?”
“學士是說,他們要利用這批假貨,在杭州掀起第二次‘烏台詩案’?”
“不僅僅是詩案。”蘇軾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外麵熙熙攘攘的運河,“杭州是東南形勝之地,富甲天下。若是在那裡製造動亂,指控新任太守通敵謀反,蔡京便可借機接管東南財權,為他的新黨複辟籌措軍餉。這一招,叫‘圍魏救趙’,更是‘釜底抽薪’。”
蘇軾轉過身,看著柳三爺:“柳先生,既然我已經‘死’了,那這‘鬼’,不妨就做得再真一些。”
“學士有何計策?”
蘇軾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那種熟悉的、讓天下人為之傾倒的狂放氣魄,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
“勞煩柳先生幫我找一艘船,一艘看起來不起眼,但跑得快的船。還有,我要十幾個機靈的夥計,要會喊嗓子的。”
“喊嗓子?”柳三爺有些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