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軍,地處洪州以南,山川險峻,林莽森森。
這裡沒有汴京的雕梁畫棟,也沒有杭州的煙柳畫橋。有的隻是漫無邊際的霧氣,和那潮濕得仿佛能擰出水來的空氣。當地人稱之為“瘴鄉”,對於北方的士大夫而言,這裡往往意味著生命的終點。
四月末,蘇軾一行人終於抵達了建昌軍的治所南城。
驛站早已破敗不堪,屋頂漏著雨,牆壁上生滿了青苔。王朝雲收拾了整整半個時辰,才勉強清理出一塊能讓人歇腳的地方。小坡因為一路舟車勞頓,加上水土不服,發起了高燒,躺在簡陋的木板床上,嘴裡說著胡話。
“先生,這水……是不是不乾淨?”王朝雲端著一碗渾濁的薑湯,眉頭緊鎖,“小坡這燒,退不下來。”
蘇軾放下手中的行囊,走到床邊探了探小坡的額頭,滾燙如火。他歎了口氣,接過薑湯:“這地方缺醫少藥,隻能靠他這口氣硬扛了。我去外麵找點乾淨的草藥,你看著他。”
蘇軾披上一件舊蓑衣,推門而出。
外麵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像是蒼天在為這片被遺忘的土地哭泣。街麵上行人稀少,偶爾路過幾個身披蓑衣的山民,也是眼神麻木,匆匆而過。這裡的貧窮與荒涼,比蘇軾預想的還要嚴重。
就在這時,前方一家看似藥鋪的矮房裡,傳來了激烈的爭吵聲。
“我不賣!這是救命的神仙水,你們官府憑什麼強征?”
“少廢話!新任軍司馬蘇大人到了,這東西是要獻給大人驅瘴用的!你敢抗命?”
蘇軾停下腳步,心中一動。他剛到,連屁股還沒坐熱,怎麼就有人打著他的旗號來搶東西了?
他整理了一下蓑衣,走了進去。
昏暗的藥鋪裡,一個穿著衙役服飾的漢子正指著一名白發蒼蒼的老郎中大吼大叫。那漢子身後的桌子上,放著一個瓷罐,正散發著一股刺鼻的硫磺味。
“住手。”
蘇軾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
那衙役嚇了一跳,回頭一看,隻見一個穿著布衣、滿臉胡茬的老頭站在門口,不由得怒道:“哪來的野老頭?這是衙門辦差,滾遠點!”
蘇軾冷笑一聲,走進門去,隨手拿起那個瓷罐,拔開塞子聞了聞。
“朱砂、雄黃、硫磺……這是‘三仙散’,確實能解蛇毒,但也能殺人。你想獻給軍司馬驅瘴,是想讓他毒發身亡嗎?”
衙役臉色一變:“你……你胡說什麼!”
蘇軾從懷裡掏出一塊僅剩的、已經有些磨損的腰牌,隨手扔在桌上:“我是誰,你可以問問建昌通判。但這罐子裡的東西,你是拿不出去了。”
衙役拿起腰牌一看,嚇得腿都軟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蘇……蘇大人?下官……下官不知是您……”
蘇軾擺擺手:“起來吧。誰讓你來買的?”
衙役支支吾吾,不敢說。
“是劉押司讓他來的。”角落裡的老郎中突然開口了,眼中含著淚,“大人,這劉押司說是您的故交,為了給您接風,特意讓人來收這藥,但這藥是老朽用來救山裡人的命根子啊!”
“劉押司?”蘇軾眯起了眼睛。
他在汴京並沒有叫劉押司的朋友,在杭州也沒聽說過。看來,這隻名為“監視”的觸角,比他的馬跑得還要快。
“我知道了。”蘇軾從袖中摸出一串銅錢,放在桌上,“這藥,我買了。你拿去救治百姓。至於這位衙差兄弟……”
蘇軾看向那個瑟瑟發抖的衙役,“回去告訴劉押司,就說蘇東坡這把老骨頭,百毒不侵,這種‘神仙水’,還是留給他自己慢慢享用吧。”
衙役如蒙大赦,抱著瓷罐連滾帶爬地跑了。
蘇軾歎了口氣,拿起藥鋪裡還剩下的一把乾柴胡,轉身走入了雨中。
……
回到驛站,天色已黑。
蘇軾用柴胡熬了一碗藥湯,喂小坡喝了下去。或許是這建昌的草藥雖然粗陋,卻透著一股野性之力,到了半夜,小坡的燒竟然真的退了一些。
看著小坡平穩的睡臉,蘇軾點亮一盞油燈,鋪開紙筆。
他並沒有寫詩,也沒有寫文。他從貼身的衣袋裡,摸出了那個一直藏在身上的秘密——那張從徐得力賬本上臨摹下來的、隻有他自己知道的“最後名單”。
名單上隻有一個名字:梁惟簡。
這個名字,像是一根刺,紮在他的心頭。梁惟簡是太後身邊最受寵的內侍,也是當年在“烏台詩案”中,唯一敢於暗中給他送飯的人。蘇軾一直視他為恩人。
但在杭州海船之戰後,蘇軾反複複盤那個賬本的細節。那筆流向宮中內庫的巨款,隻有梁惟簡有權限調動;而那份讓蔡京“棄車保帥”的密旨,其傳遞的渠道,也隻有梁惟簡能夠掌控。
如果連梁惟簡都是黑手,那麼這汴京城裡,還有誰是清白的?如果連太後都被蒙在鼓裡,那麼這大宋的江山,豈不是懸在萬丈深淵之上?
“先生……”
身後傳來一聲輕喚。王朝雲不知何時醒了,披著衣服站在他身後,看著燈影下他那張顯得格外蒼老的臉。
“朝雲,你醒了。”
蘇軾將名單折好,塞進書卷的夾層裡,轉身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
“先生,您在擔心什麼?”王朝雲走過來,替他披上一件外衣,“這一路上,您雖然都在笑,但我看得出,您的心比這建昌的山還要沉。”
蘇軾看著跳動的燈火,沉默了片刻,輕聲道:“朝雲,我在想,我這一輩子,到底在爭什麼?年輕時爭文名,中年爭功名,現在……爭的竟然是一口氣。”
他指了指窗外的夜色,“程頤爭的是‘道’,蔡京爭的是‘權’,而我爭的,不過是一點‘真’。可這世道,真如這漫天迷霧,看不清,摸不著。”
王朝雲輕輕握住他的手,那隻手溫暖而柔軟:“先生,小坡雖然不懂大道理,但他跟我說過,他說跟著您,心裡踏實。因為您心裡那盞燈,沒滅。”
“燈沒滅……”蘇軾喃喃自語。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蘇學士!蘇學士在嗎?”
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幾分鬼鬼祟祟。
蘇軾眼神一凜,示意王朝雲熄燈。他隨手拿起桌上的銅鎮紙,走到門後:“誰?”
“送故人的東西。”門外的聲音低沉,“杭州陳州柳家所托。”
蘇軾心中一震,猛地拉開了門。
風雨中,一個穿著蓑衣、頭戴鬥笠的人影站在門口,渾身濕透。他並沒有進屋,隻是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塞進蘇軾手中,然後匆匆說了一句:
“魚入深海,網已收緊。柳先生讓我帶話:汴京之變,不在黨爭,而在宮牆。”
說完,那人轉身便走,瞬間消失在茫茫雨夜中,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蘇軾關上門,借著微弱的月光,打開那個油紙包。
裡麵是一塊玉玨,那是當年高太後賞賜給他的那隻斷簪的另一半。而在玉玨下麵,壓著一張薄薄的信紙。
蘇軾展開信紙,上麵的字跡雖然有些潦草,卻依然能認出是柳三爺的手筆:
“先生:查得賬本真跡,蔡京所斂之財,半數並未入己囊,而是流入了‘延福宮’庫房。那‘江南義莊’的倭寇船資,竟有內廷采辦的印信。此事蹊蹺至極,柳家已不敢深查。特將此物歸還,望先生明鑒。若先生有難,毀玉保身。”
蘇軾讀完信,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原來如此。
原來蔡京並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背後,站著的不僅僅是新黨殘部,還有……那個深不見底的皇權深處。
難怪高太後隻貶了蔡京,卻未深究其通倭之罪。或許,連高太後也投鼠忌器,不敢揭開這個蓋子。因為這蓋子一旦揭開,崩塌的不僅僅是蔡京,更是大宋皇室的臉麵。
蘇軾的手微微顫抖,看著手中的斷簪。
這就是真相嗎?
所謂的黨爭,所謂的正義,在絕對的權力麵前,竟然隻是一個小小的玩偶?
“不。”
蘇軾忽然深吸一口氣,眼中的迷茫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他走到桌邊,重新點燃了油燈。燈芯跳動了一下,發出劈啪的聲響。
“朝雲,磨墨。”
“先生,這麼晚了,還要寫?”
“寫。”蘇軾拿起筆,飽蘸濃墨,“柳先生讓我‘毀玉保身’,但他錯了。這塊玉若是毀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知道,這火是從哪裡燒起來的。”
蘇軾鋪開一張嶄新的宣紙,並沒有寫奏章,也沒有寫供詞。
他寫下了一首詩。
“楚山澹無塵,贛水清可厲。”
“散策塵外遊,麾手謝此世。”
這是他初入建昌時所作的詩,此刻再次寫下,心境已截然不同。
寫罷,他將那半塊玉簪小心翼翼地包好,並沒有藏在身上,而是走到了床邊,將小坡搖醒。
“先生?”小坡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小坡,你醒了就好。”蘇軾看著這個孩子,眼中滿是慈愛,“這建昌軍,你不能待了。”
“啊?先生不要我了?”
“不是不要你,是要你去幫我辦一件更重要的事。”蘇軾將那個油紙包塞進小坡手裡,連同之前藏起來的賬本真跡,“你帶上這些東西,連夜走,去黃州。去找你的佛印叔叔。告訴他,把這些東西埋在赤壁的沙土裡,等到五十年後,再挖出來見天日。”
“可是……”
“沒有可是!”蘇軾的聲音變得嚴厲,“這是為了保住這些證據,也是為了保住你的命。這建昌城內,恐怕還有蔡京的眼線,甚至是更可怕的人。你在我身邊,隻會成為他們要挾我的籌碼。”
小坡看著蘇軾堅定的眼神,眼淚奪眶而出,但他知道,先生的脾氣那是九頭牛都拉不回的。他用力地點了點頭,跪在地上給蘇軾磕了三個響頭。
“先生,您保重。等風頭過了,小坡一定回來給您養老送終!”
“去吧。”
蘇軾扶起小坡,看著他背著小包裹,消失在門外的雨幕中。
那小小的背影,在黑暗中顯得如此單薄,卻又帶著一種新生的力量。
蘇軾站在門口,任憑冷雨打在臉上。
他知道,留下小坡,是死路一條;送走小坡,是將希望留在這個世界上。而他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
準備在這蠻荒之地,用這最後的一支筆,去對抗那無邊的黑暗。
哪怕這黑暗,連著九重宮闕。
“先生,雨大了,進屋吧。”王朝雲在身後輕聲喚道。
蘇軾轉過身,看著那一豆燈火,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意。
“朝雲,今晚我們喝一杯。不為這該死的黨爭,隻為這逆旅人生,還有這漫漫長夜裡,依然有人願意守護的那一點‘真’。”
他走到桌邊,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殘酒,對著虛空,對著汴京,對著這浩大的天地,遙遙一敬。
一飲而儘。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也化作衝破迷霧的浩然之氣。
窗外,雨聲漸歇,天邊隱隱透出一絲微弱的晨光。
那是黎明前的黑暗,也是新一天的開始。第十七章:逆旅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