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母親疏導膝蓋後的第二天清晨,陸知簡在鬨鐘響起前就醒了。
不是自然醒,是被一種深層的疲憊拖出睡眠的。那種感覺很奇怪——身體沒有疼痛,大腦也清醒,但每一個細胞都仿佛被抽走了三分之一的重量,連抬手臂都需要額外的意誌力。
他躺在床上,嘗試感受體內那團暖意。
還在。但稀薄得像是暴風雪夜裡最後一盞油燈的火苗,微弱,搖曳,隨時可能熄滅。昨天之前,它已經穩定得像一枚溫潤的玉佩;現在,它變回了最初那縷若有若無的煙氣。
代價。這就是代價。
陸知簡撐著坐起來,動作比平時慢了一倍。鏡子裡的自己臉色蒼白,眼下又出現了淡淡的青黑,仿佛前幾天恢複的狀態一夜倒退。
“知簡,吃早飯了。”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帶著難得的輕快,“今天膝蓋好多了,我走去菜市場都沒問題!”
陸知簡擠出一個笑容:“那就好。”
飯桌上,母親確實動作利索了許多。她給陸知簡盛粥,筷子穩穩地夾起鹹菜,甚至哼起了年輕時的小調。陸知簡看著她舒展的眉頭,心裡那份因虛弱而生的懊惱,稍微淡去一些。
值得。至少對母親來說,值得。
“你臉色怎麼不太好?”母親忽然問,“昨晚沒睡好?”
“可能有點累。”陸知簡含糊道,快速喝完粥,“媽,我先上班了。”
“帶上這個。”母親遞過一個保溫杯,“泡了枸杞紅棗,補補氣。”
陸知簡接過杯子,指尖傳來溫熱的觸感。那一瞬間,他幾乎想要告訴母親昨晚發生了什麼——那些古書、那團氣、那次嘗試。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怎麼說?說您兒子三十五歲了突然開始“修仙”?說昨晚那十分鐘的按摩其實是“真氣疏導”?
太荒謬了。連他自己都需要更多證據,才能完全相信。
早高峰的地鐵,今天格外難熬。
往常陸知簡已經能在這擁擠中尋得一片內在的寧靜,但今天,當四周的擠壓傳來時,他的身體像一麵失去彈性的鼓,每一次壓力都直接撞擊到最深處。那些嘈雜的聲音、渾濁的氣味、周圍人散發的焦慮情緒,不再能被他輕易過濾,而是毫無緩衝地衝擊著他的感官。
他閉上眼睛,嘗試進入那種“靜”的狀態。
失敗了。
那片內在的空間仿佛也因透支而坍塌了,隻剩下一片疲憊的荒原。那縷微弱的暖意,在嘗試循環時顯得滯澀艱難,像生鏽的齒輪在勉強轉動。
更糟糕的是,他“看見”了。
不是主動開啟那種特殊的感知,而是虛弱狀態下,某種屏障變薄了——他看見自己身體周圍,原本那層極淡的、健康的白色微光,此刻變得稀薄如蟬翼,而且在某些部位出現了斷續的缺口。而在這些缺口處,灰色的、代表疲憊和消耗的“氣”,正從外界緩慢滲透進來。
原來人的能量場,真的會“漏”。
這個認知讓他心頭一凜。
列車到站,他幾乎是被人流推出車廂的。站在站台上,他扶著柱子喘息了幾秒,才勉強直起身。
走向公司的路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他不能停。今天要開始細化陳總要的完整方案,還要處理上周積壓的郵件。職場不會因為你的“真氣透支”而按下暫停鍵。
上午九點,陸知簡坐在工位前,對著電腦屏幕。
文檔打開著,光標在閃爍。他需要為“平衡點”係列撰寫核心文案框架,但大腦像生了鏽,每一個想法都粘滯不堪。平時信手拈來的詞彙,此刻全都躲藏起來。
他嘗試調動那縷微弱的暖意,希望能像前幾天那樣,帶來思維的清晰。
暖意回應了,但極其勉強。它顫巍巍地沿著脊椎上升了一小段,就在某個點停滯不前,然後像退潮一樣緩緩回落,帶走的不僅是它自身的力量,還有陸知簡最後一點精神。
他趴在桌子上,額頭抵著冰涼的桌麵。
“陸哥,沒事吧?”李曉探過頭,“你臉色好白。”
“沒事,可能有點低血糖。”陸知簡撐起來,擰開母親給的保溫杯,喝了一口溫熱的枸杞茶。甜味在舌尖化開,稍微帶來一絲慰藉,但離真正恢複還差得遠。
這時,內部通訊軟件彈出一條消息。
來自陳總。
“十點,來我辦公室一趟。單獨。”
陸知簡盯著這行字,心臟重重跳了一下。方案出問題了?還是昨天那句“煉丹”的比喻說錯了什麼?
他看了一眼時間:九點二十。
還有四十分鐘。
九點五十五分,陸知簡站在陳總辦公室門外,深呼吸。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不是熱的,是虛汗。那縷暖意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了,身體像個被掏空的容器。
他敲門。
“進。”陳總的聲音隔著門傳來。
陸知簡推門進去。陳總的辦公室在二十八樓角落,兩麵都是落地窗,視野極好。此刻陽光灑進來,照在深色的實木辦公桌上,空氣裡有淡淡的雪茄和皮革混合的氣味。
陳總沒有坐在辦公桌後,而是站在窗前,背對著他,看著外麵的城市景觀。他手裡端著一杯茶,白瓷杯,沒有lo。
“坐。”陳總沒有回頭。
陸知簡在會客區的沙發上坐下,腰背挺直——這個姿勢讓他更費力,但這是必要的職場禮儀。
大約過了一分鐘,陳總才轉過身,走過來,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他把茶杯放在茶幾上,目光落在陸知簡臉上。
那目光很平靜,但有一種穿透力。不像王莉那種審視績效的銳利,而更像……一種觀察。觀察某種標本,或者某種現象。
“你昨天說的那句話,”陳總開口,聲音不高,“‘先煉好丹,藥效自然就有了’。這個比喻,是從哪來的?”
陸知簡心裡一緊。果然是因為這個。
“就是……隨口想到的。”他儘量讓聲音平穩,“覺得做產品和煉丹有點像,都需要火候和配方。”
“隨口想到的。”陳總重複了一遍,嘴角似乎有極細微的上揚,但很快就消失了,“你知道,我年輕時也喜歡讀一些……雜書。”
陸知簡沒接話,等他說下去。
“《周易參同契》《黃庭經》《悟真篇》……”陳總報出一串書名,每報一個,陸知簡的心就跳快一分,“都是些晦澀難懂的東西。我讀了很多年,始終覺得,那是古人的哲學思辨,是文字遊戲。”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但昨天聽你說‘煉丹’,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陳總放下杯子,目光重新聚焦在陸知簡身上,“大概十年前,我還在美國讀MBA時,有個很怪的選修課教授。他教決策科學,但第一堂課,他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太極圖,然後說:‘所有商業決策的本質,都是在陰陽動態平衡中尋找那個最佳的火候。’”
陸知簡屏住呼吸。
“當時我們都覺得這老頭神神叨叨。”陳總繼續說,“但他的課,是那學期評分最高的。因為他教的不是公式,而是一種……感知係統變化的方式。後來我回國創業,經曆幾次大起大落,每次在關鍵節點做抉擇時,都會莫名想起他那句話——‘尋找火候’。”
辦公室裡安靜下來。中央空調的出風口發出極輕微的嗡鳴。
“所以昨天,”陳總身體前傾,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當我聽到一個基層文案,用幾乎同樣的比喻來描述產品策略時,我很意外。”
陸知簡感到後背的襯衫被冷汗浸濕了一小塊。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不用緊張。”陳總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我隻是好奇。你是學過這些東西,還是……無師自通?”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試圖打開一扇陸知簡還沒準備好打開的門。
“我……喜歡讀古書。”陸知簡選擇了一個最安全的回答,“業餘愛好。”
“愛好。”陳總點點頭,靠回沙發背,“很好的愛好。它能讓人在浮躁的時代,保持一點靜氣。”
他停頓了一下,話鋒一轉:“不過,你今天狀態似乎不太好。”
陸知簡心裡一驚。他已經儘力掩飾了。
“方案細化的工作量不小,如果覺得吃力,可以申請調兩個人幫你。”陳總說,“我看了你昨天的思路,方向是對的。但執行需要體力,也需要腦力。如果‘火候’掌握不好,好方向也會做爛。”
“謝謝陳總,我調整一下就好。”陸知簡說。
“嗯。”陳總起身,走到辦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這是市場部剛做的用戶畫像深化報告,對你做內容分層有幫助。拿去看看。”
陸知簡接過文件,也站起身。
“還有,”陳總在轉身前,忽然又補了一句,“如果讀那些古書時,遇到什麼特彆……有感觸的段落,可以隨時來跟我聊聊。我很久沒和人聊這些了。”
這話說得隨意,但陸知簡聽出了其中的分量。
“好的,陳總。”
走出辦公室,關上門,陸知簡靠在走廊的牆壁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剛才那十分鐘的對話,比他昨天做完整場彙報還要耗神。陳總每一句話都像在試探,試探他知道多少,試探他走到了哪一步。
而且那句“可以隨時來跟我聊聊”——這到底是橄欖枝,還是另一種形式的監控?
陸知簡搖搖頭,把這些思緒暫時壓下。眼下更緊迫的問題是:他需要恢複。以現在的狀態,根本不可能完成方案細化。
他走回工位,李曉立刻湊過來:“怎麼樣?陳總說什麼了?”
“就問了問方案的細節。”陸知簡含糊道,坐下,打開那份新報告。
但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身體的虛弱像潮水,一陣陣湧上來。他看了一眼時間:十點半。離午飯還有一個半小時。
撐住。他對自己說。
中午,陸知簡沒有去食堂,也沒有去樓梯間。他做了一個決定——去地鐵站。
不是要回家,是要去找一個人。
那個清潔工,林老。
既然他能看出自己的“根基不穩”,既然他說“內鼎質地還行”,既然他用“火候”來比喻——那他一定知道,這種透支後該怎麼恢複。
這是冒險。主動接觸一個神秘人物,可能暴露更多。
但陸知簡沒有選擇。他不能以這種狀態麵對接下來的工作,更不能讓母親看到自己持續虛弱而擔心。
下午一點,午休時間,陸知簡刷卡離開公司大樓,走向最近的地鐵站。
這個時間段的地鐵站,人流相對稀疏。保潔人員大多在休息或做設備清潔。陸知簡在站廳層轉了一圈,沒看到林老。
他走到通道深處,在員工休息室附近徘徊。一個穿著製服的地鐵工作人員走出來,看了他一眼:“找人?”
“找林師傅,做清潔的那位。”陸知簡說。
“老林啊,”工作人員指了指更裡麵的工具間,“他應該在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