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1月22日,晨6時10分,常德城東文昌廟
靜。
這次是絕對的、緊繃的、獵手等待獵物時的靜。
林征醒來的第一個感覺,是自己像一塊石頭,嵌在建築物的縫隙裡。身體保持著一種彆扭但穩定的姿勢:右肩抵著磚牆,左眼貼在瞄準鏡後,呼吸輕得幾乎聽不見。
瞄準鏡的十字線裡,是一片廢墟的街道。
記憶在靜止中湧來:
代號:鷹。
真名:沈默(自己起的)。
年齡:二十六歲。
出身:東北獵人,九一八後流亡入關。
現隸屬:國民革命軍第74軍57師狙擊分隊。
入常德時間:17天。
擊殺確認:38人。
時間:1943年11月。
地點:湖南常德,巷戰廢墟。
事件:常德會戰,被軍史學家稱為“東方斯大林格勒”的血戰。
林征——現在是沈默了——的右手食指虛扣在扳機護圈上。手指修長,穩定,虎口處有長期射擊形成的繭。這是一雙獵人的手,也是狙擊手的手。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已經兩個小時。
從淩晨四點潛伏到位,到現在晨光熹微,身體幾乎沒動過。左腿開始發麻,右肩抵牆的位置開始酸痛,但他像真正的石頭一樣,毫無反應。
沈默的記憶告訴他:常德保衛戰已經打了半個月。57師八千將士,麵對數倍於己的日軍,死守孤城。現在城防已經崩潰,轉入巷戰。每條街,每棟樓,每個廢墟,都在爭奪。
而他的任務,就是在這片廢墟裡,像鷹一樣,獵殺有價值的日軍目標:軍官、機槍手、通信兵、炮兵觀察員……
十字線緩緩移動。
街道儘頭,一隊日軍正在小心推進。大約一個小隊,五十人左右。領頭的是個中尉,手裡拿著地圖,正在和旁邊的軍曹說話。
距離:四百二十米。
風向:東南,微風。
修正:向右偏兩個密位。
林征的呼吸更加緩慢。
他在等待。
狙擊手的第一課:耐心。等目標停下,等目標暴露,等最佳的射擊時機。
那個中尉在一處斷牆後停下,舉起望遠鏡觀察前方。
就是現在。
林征的手指輕輕壓下扳機。
砰——!
槍聲在清晨的廢墟裡格外清脆。
瞄準鏡裡,中尉的頭猛地向後仰,鋼盔飛起,身體向後倒下。
“敵襲——!”
日軍小隊立刻臥倒,機槍開始向大致方向掃射。
但林征已經不在那個位置了。
槍響的瞬間,他就收槍、轉身、沿著預先規劃好的路線撤退。動作流暢得像演練過千百遍。
三分鐘後,他出現在兩百米外的一棟二層小樓的廢墟裡。新的狙擊位,新的視角。
這就是巷戰狙擊手的生存方式: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讓敵人永遠不知道你在哪裡。
他靠在斷牆後,從懷裡摸出一個小本子和鉛筆。
翻開,在“11月22日”那一頁,畫下一道豎線。
第三十九個。
本子已經寫了大半。從11月6日入城至今,17天,39個確認擊殺。大多是軍官和技術兵種。
但這還不夠。
遠遠不夠。
林征合上本子,重新進入潛伏狀態。
沈默的記憶碎片湧來:
東北老家的深山,冬天跟爺爺打麅子。
爺爺說:“好獵手,要懂得等。”
九一八那年,爺爺被鬼子殺了,因為不肯交出一張熊皮。
他一個人逃進關內,一路向南。
參軍,因為槍法好,被選入狙擊分隊。
教官說:“你現在不是獵人了,是戰士。獵物不是動物,是侵略者。”
他說:“我知道。”
所以他現在代號“鷹”。
在常德的廢墟裡,獵殺侵略者。
上午九點,他轉移到了第三個狙擊位——一座被炸塌一半的教堂鐘樓。
這裡視野極好,可以控製三條街道的交叉口。但也很危險,一旦被發現,很難撤退。
但他還是上來了。
因為從這個位置,他看到了一個重要目標。
大約六百米外,一棟相對完好的建築前,停著幾輛摩托車。幾個日軍軍官正在那裡開會,其中一個佩戴大佐軍銜。
聯隊長級彆。
如果能擊斃他……
林征調整呼吸。
距離太遠,超出他手中“中正式”步槍的有效射程。而且風向不穩,建築廢墟間有亂流。
但他想試試。
他慢慢調整姿勢,把槍架在一根斷裂的橫梁上。瞄準鏡的十字線對準那個大佐。
計算。
距離:六百一十米。
風向:亂流,難以修正。
目標移動:正在踱步,每隔五秒停頓一次。
他必須等目標完全靜止的那一瞬間。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大佐在和一個少佐說話,偶爾揮手。
一分鐘。
林征的手指搭在扳機上,呼吸幾乎停止。
就在大佐轉身,麵對這個方向,停下腳步的瞬間——
砰!
槍響。
但幾乎是同時,一陣強風從廢墟間刮過。
瞄準鏡裡,林征看到大佐的肩膀爆出一團血花——打偏了!
不是致命傷。
“鐘樓——!”
日軍立刻發現了槍聲來源。機槍、步槍同時向鐘樓開火。子彈打在磚石上,濺起無數碎屑。
林征收槍就撤。
但這次沒那麼容易了。
他剛爬下鐘樓,就看到一隊日軍從側麵的街道包抄過來。至少二十人。
被包圍了。
他沒有猶豫,轉身鑽進旁邊一條小巷。巷子很窄,堆滿瓦礫和屍體。他跳過一具國軍士兵的遺體——是個年輕的孩子,最多十八歲,眼睛還睜著。
對不起,林征在心裡說,沒能帶你回去。
巷子儘頭是死胡同。
一堵三米高的牆。
牆上有幾個彈孔,可以當腳蹬。
林征把槍背在身後,開始攀爬。手指扣進彈孔,腳踩在縫隙裡,一點一點往上挪。
身後傳來日語的喊叫和腳步聲。
快!
他爬到牆頭,翻身跳下。
落地時左腳踩到一塊碎磚,腳踝傳來劇痛——扭傷了。
但他顧不上。一瘸一拐地繼續跑。
前方是一個被炸毀的院落,院牆塌了一半。他衝進去,躲在一口倒扣的水缸後麵。
追擊的腳步聲在牆外停下。
“分頭搜!”日語命令。
林征屏住呼吸。
他從腰帶上取下一顆手榴彈,擰開後蓋,把拉環套在小指上。
如果被發現,就拉響它。
不能當俘虜。
這是沈默的原則,也是所有狙擊手的原則。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腳步聲在附近徘徊,但沒人進這個院子。
大概過了十分鐘,腳步聲遠去。
林征鬆了口氣,但手指還扣著拉環。
他慢慢探出頭觀察。
院子裡空無一人。院牆外,街道也暫時安靜。
安全了。
他癱坐在地上,檢查腳踝。已經腫起來了,青紫一片。每動一下都鑽心地疼。
但還不能休息。
他必須繼續移動。
狙擊手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十分鐘,就是找死。
林征咬著牙站起來,拖著傷腳,一瘸一拐地穿過院子,從後門出去。
後門連著一條更窄的巷子,巷子兩邊都是燒焦的房屋。
他沿著巷子慢慢走,每一步都疼得冒冷汗。
走了大約一百米,他聽到前方有聲音。
不是日語,是中文。
低聲的交談,還有……**?
他警惕地靠近。
巷子儘頭,一個半塌的房子裡,有幾個人影。
是國軍士兵。大約五六個人,都帶著傷。一個醫護兵正在給一個重傷員包紮,但繃帶已經用完了,隻能用撕下來的衣服布條。
林征猶豫了一下,然後走過去。
“誰?!”一個士兵立刻舉槍。
“57師,狙擊分隊。”林征說,出示了自己的臂章。
士兵放下槍,眼神裡是疲憊和絕望:“你們還有人?”
“就我一個。”林征說。
他看向那個重傷員。腹部中彈,腸子都露出來了,臉色慘白,眼看就不行了。
醫護兵搖搖頭。
“兄弟,哪部分的?”林征問那個還能說話的士兵。
“169團的。”士兵說,“我們連就剩這幾個了。”
林征沉默。
169團,他知道。三天前在東門血戰,幾乎打光了。
“你們打算怎麼辦?”他問。
“不知道。”士兵苦笑,“城被圍死了,出不去了。”
林征看了看這幾個傷員。
如果帶著他們,誰也走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