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3日,晨7時20分,沈陽·北大營舊址
涼。
這是林征走下出租車時,第一個清晰的感覺。四月初的沈陽清晨,空氣裡還殘留著冬末的寒意,風從北麵吹來,帶著鬆遼平原特有的、乾燥而銳利的氣息。
他站在路邊,看著眼前的景象。
沒有營房。
沒有土牆。
沒有1931年9月18日夜裡那些在月光下奔跑的年輕士兵。
隻有一片新建的住宅小區。灰色的高樓,整齊的窗戶,樓下是修剪過的草坪和幾株剛抽出嫩芽的樹。幾個晨練的老人慢悠悠地打著太極拳,收音機裡傳出咿咿呀呀的京劇聲。
和平得……讓人心慌。
林征打開手機地圖,確認位置。
沒錯,這裡就是北大營舊址。史料記載:原址在沈陽市大東區柳林街,現為“北大營小區”。
小區門口立著一塊石碑,黑底金字:
“九一八事變爆發地——北大營舊址”
“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字刻得很深,在晨光裡反著冷硬的光。
林征走近,伸手摸了摸石碑。
石頭冰涼。
他閉上眼睛。
記憶湧來——不是他的記憶,是張二狗的記憶:
冰冷的泥地,昏黃的油燈,牆邊的遼十三式步槍,門外越來越近的槍聲,還有那句“媽……俺想吃白麵饃……”
他猛地睜開眼睛。
眼前的草坪上,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正在追著一隻皮球跑,咯咯笑著。她的母親站在不遠處,微笑著看。
如果張二狗活下來,他的重孫女也該這麼大了吧?
林征感到胸腔裡有什麼東西在翻湧——不是悲傷,是一種更複雜的情緒:憤怒?無力?還是……愧疚?
憑什麼他還能站在這裡呼吸,而張二狗十七歲就死在了這片土地上?
“小夥子,來看曆史的?”
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
林征轉頭,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穿著深藍色的中山裝,背著手,正看著他。
“是。”林征點頭,“您住這兒?”
“住了三十年了。”老人走到石碑旁,也伸手摸了摸,“我父親當年就在這兒當兵。不過不是九一八那晚,是後來重建的部隊。”
林征心跳加速:“您父親……叫什麼名字?”
“張富貴。”老人說,“不過村裡人都叫他張二狗。”
張二狗。
這三個字像子彈一樣擊中林征。
“他……他是不是……”林征的聲音有些發顫,“是不是1931年九一八那晚……”
“不是。”老人搖頭,“我父親是1932年參軍的。他說他有個堂弟,叫張小栓——不對,就是叫張二狗,小時候一起長大的。1931年秋天逃荒到沈陽,進了北大營當兵。九一八那晚……沒了。”
老人頓了頓,看著石碑:“我父親說,他那個堂弟死前最後一句話是:‘媽,俺想吃白麵饃’。窮人家的孩子,當兵就為了一口飽飯。”
林征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
不是張二狗本人。
是張二狗的堂哥。
但至少,張二狗在世上還有親人記得他。
“您父親……還說過什麼嗎?”林征問。
老人想了想:“說他堂弟膽子小,怕黑,晚上睡覺要挨著人。九一八那晚,他被槍聲嚇醒了,想喝水,水缸在外頭。剛下炕,鬼子就衝進來了……”
記憶重疊。
林征想起那個畫麵:張二狗光腳下炕,走到鏡子前,看見自己陌生的臉。然後槍響了。
“後來呢?”他問。
“後來就沒了。”老人說,“屍體都沒找到。我父親1949年後回來找過,這片地早平了,蓋了工廠,又拆了,現在蓋了樓。”
老人指了指那些高樓:“就那棟,七號樓的位置,據說就是當年七連的營房。不過誰知道呢?這麼多年了。”
林征順著老人的手指看去。
七號樓,十二層,陽台上晾著衣服,有的窗戶開著,隱約能看見裡麵的家具。
有人在生活。
在曾經死過人的地方,平靜地生活。
這讓他感到一種荒謬的安慰——至少,這片土地沒有荒廢,還有人在這裡繼續活著。
“您父親……還健在嗎?”林征問。
“十年前走了。”老人說,“八十六歲。走前還念叨,說他堂弟要是活下來,也該八十多了。”
林征沉默。
他想問更多,但不知道該問什麼。
問張二狗長什麼樣?問張二狗家裡還有什麼人?問張二狗如果活下來會怎樣?
這些問題都沒有意義。
因為張二狗死了。
死在十七歲。
死前想吃一口白麵饃。
“小夥子,你為啥對這個感興趣?”老人問。
“我在寫一本書。”林征說,“關於抗戰時期的普通人。想給他們……留個名字。”
老人看著他,看了很久。
然後點頭:“是該寫。我父親那輩人,走了就沒人記得了。我今年七十三,也快走了。我走了,我父親的故事就沒人講了。我父親走了,他堂弟的故事就徹底沒了。”
這話說得很平靜,但林征感到胸口像被錘子砸了一下。
傳承的脆弱。
記憶的易逝。
“您……能把您父親的故事告訴我嗎?”林征從背包裡拿出錄音筆,“我想記下來。”
老人看了看錄音筆,又看了看林征,笑了:“走,去我家坐坐。就在那棟樓,三樓。”
老人的家很小,兩室一廳,家具很舊但乾淨。客廳牆上掛著一張黑白照片,是個穿著舊式軍裝的年輕人,眉眼清秀,眼神稚嫩。
“這是我父親參軍時的照片。”老人說,“1932年,十八歲。”
林征看著照片。
那眉眼,那神態,和張二狗的記憶碎片有些相似——不是長相相似,是那種屬於窮人家孩子的、怯生生又帶著點倔強的神情。
“我父親說,他參軍就是為了找堂弟。”老人泡了茶,遞給林征,“他聽說堂弟在北大營當兵,就也來了。沒想到來了才知道,北大營早就沒了,堂弟也死了。”
“那您父親……”
“打了八年仗。”老人說,“從東北打到湖南,受過三次傷,最重的一次子彈從肺葉穿過去,差點死了。1945年鬼子投降,他回了趟山東老家,發現爹娘早沒了,房子也塌了。就又回了東北,在這片地上蓋了間土房,娶了我娘,生了我。”
老人喝了口茶,繼續說:“我小時候,他經常帶我來這片地轉悠。那時候這裡還是荒地,長滿雜草。他指著一個地方說:‘這兒,大概就是你二爺爺死的地方。’”
“二爺爺?”
“就是他堂弟張二狗。”老人說,“按輩分,我該叫二爺爺。”
林征感到喉嚨發緊。
他打開了錄音筆。
“您能說說……您父親對那場戰爭的感受嗎?”
老人沉默了很久。
客廳裡很安靜,隻有牆上掛鐘的滴答聲。
窗外傳來孩子的笑聲——又是那個追皮球的小女孩。
“我父親很少說打仗的事。”老人終於開口,“但有一次,他喝多了,跟我說了一段。”
他頓了頓,眼睛看著窗外的天空:
“他說,打仗的時候,最怕的不是死,是不知道為啥死。他見過很多兵,衝鋒前問長官:‘長官,咱們為啥打這一仗?’長官也說不上來,就說:‘命令。’”
“他說,他那個堂弟張二狗,死的時候可能都不知道為啥死。就知道鬼子來了,要跑,跑不掉,就死了。像隻螞蟻,被人一腳踩死了,連聲兒都沒有。”
林征的手指握緊了茶杯。
燙,但他沒鬆開。
“那您父親……找到‘為啥’了嗎?”他問。
“找到了。”老人說,“他說,是在長沙會戰的時候。他們連守一個山頭,守了三天,死了一大半。最後一天晚上,月亮很大,他趴在戰壕裡,看著山下的鬼子陣地。突然就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