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過半,萬籟俱寂。
大胤王朝的京城,結束了白日喧囂,沉入一片朦朧的睡意裡。唯有勾欄瓦舍的燈火還未徹底熄滅,伴著幾聲零落的更梆,訴說著夜的深沉。
然而,位於城南角落的青雲觀,卻透出一絲與這寂靜格格不入的微光。
觀主沈千塵,年僅二十三歲,正毫無形象地癱在院中的躺椅上,對著一輪殘月長籲短歎。他身上那件代表身份的道袍皺巴巴地敞開著,露出裡麵半舊不新的常服,長發用一根木筷隨意挽著,幾縷碎發垂在額前,更添幾分落拓不羈。
“窮啊……”他拖長了調子,聲音裡滿是生無可戀,“祖師爺在上,弟子這青雲觀,怕是真要喝西北風了。最後三文錢買了兩個硬饃,這日子,簡直比那亂葬崗的孤魂還淒慘。”
他翻了個身,目光幽幽地投向廚房方向,仿佛能穿透門板,看到那空空如也的米缸和僅剩的半壇寡酒。此刻,他腦子裡盤旋的,不是《黃庭經》,不是《道德經》,而是街角張記酒館那剛出鍋、醬香濃鬱、油光鋥亮的醬牛肉。
那滋味,光是想想,就讓他覺得腹中饞蟲zaofan,咕咕作響。
“嘖,賒賬三次,張老板那臉色,都快比鍋底還黑了。”沈千塵摸了摸下巴,認真思索著,“要不……明天去東市擺個攤,算卦十文,看風水五十文?不行不行,太累。還是去幫王屠夫家看看他老說鬨鬼的豬圈?好歹能混幾斤豬肉……”
他正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盤算著如何用最小的勞動換取最大的口腹之欲時,異變,毫無征兆地發生了——
“叮鈴——!”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鈴聲,驟然在他腰間響起。
沈千塵猛地一個激靈,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從躺椅上彈了起來。
那聲音,並非來自外界,而是源自他腰間那枚貼身佩戴、布滿銅鏽、看起來扔到路邊乞丐都未必會撿的祖傳“三清鈴”。
此刻,這枚沉寂了不知多少年,被他一度懷疑是不是已經鏽死的破鈴,正兀自發出細微而急促的震顫。那鈴聲並非清脆,反而帶著一種沉悶的、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淒厲感,絲絲縷縷,直往人耳朵裡鑽,更透出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意。
“……”沈千塵臉上的懶散瞬間褪去,眉頭緊緊皺起,眼神銳利如鷹隼,哪裡還有半分剛才的頹唐。他一把攥住腰間的三清鈴,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
“老祖宗,您這破鈴鐺多少年沒響過了?”他低聲自語,語氣裡帶著難以置信的驚疑,“這大半夜的,無風無鬼,你自個兒嗨個什麼勁兒?難道是感應到隔壁吳老二家燉肉了?可他家在北邊,你這鈴鐺聲裡的陰氣,可是實打實的‘九幽音’,專招邪祟,不引肉香。”
那三清鈴仿佛聽懂了他的吐槽,鈴聲驟然加劇,變得更加急促、尖銳,像是在發出最嚴厲的警告。
沈千塵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他不再猶豫,右手掐了個簡單的“淨心訣”,點在自身眉心,閉目凝神,細細感知。
刹那間,以他為中心,周遭的世界仿佛褪去了一層溫和的假象。空氣中,一種無形無質,卻又沉重粘稠的“氣”正在彌漫、彙聚。那不是天地靈氣,也不是尋常陰氣,而是一種更為古老、森嚴、帶著鐵血與死亡秩序的……幽冥之氣!
“陰司動,鬼差行……”沈千塵睜開眼,眸中再無半點戲謔,隻剩下濃濃的凝重,“這是……‘陰兵借道’的征兆?可中元節已過,鬼門早關,此時哪來的大規模陰兵行動?而且這氣息……駁雜不純,煞氣衝天,不對勁,很不對勁!”
他快步走到院中一方石桌前,那上麵擺放著他平日喝茶(偶爾也用來占卜)的茶盞。他指尖蘸了點冷茶水,迅速在石桌上畫下一個簡易的八卦方位圖,同時默運家傳《幽冥錄》中記載的“望氣術”。
然而,氣機混亂,八卦方位隱隱扭曲,竟難以準確定位。
就在這時——
“汪汪汪——嗚……”
遠處,不知誰家養的看門犬剛開始狂吠了幾聲,隨即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嚨,發出一聲短促淒慘的哀鳴,緊接著,整個京城,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捂住了嘴,所有的狗吠聲,在短短幾息之內,徹底消失了。
不是逐漸平息,是戛然而止。
萬籟俱寂,死一樣的寂靜。
這寂靜,比之前的犬吠更令人心悸。
沈千塵猛地抬頭,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心中警鈴大作(這次是他自己的心理活動)。《幽冥錄》有雲:“犬,至陽之畜,能窺幽冥。陰兵過境,萬犬噤聲,此乃‘生人辟易’之先兆!”
幾乎在狗吠聲消失的同時,他腰間的三清鈴“嗡”地一聲震響,達到了一個頂峰,隨即鈴聲戛然而止,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重新變回那枚鏽跡斑斑的啞鈴。
但沈千塵知道,麻煩,已經來了。而且是大麻煩。
他再也顧不上什麼醬牛肉、硬饃饃。深吸一口氣,他轉身回到屋內,從床底一個落滿灰塵的舊木箱裡,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本頁麵泛黃、邊角破損嚴重的古籍線裝書,封麵上用古樸的篆書寫著三個大字——《幽冥錄》。
吹去封麵的灰塵,他借著油燈微弱的光芒,快速翻動書頁。
“陰兵借道,生人退避。其兆有三:一曰法器自鳴,其聲淒厲;二曰陽畜噤聲,惶惶不安;三曰……”他的手指停在了一行小字上,眼神驟然一縮,“……陰兵過處,鐵鏽餘味,馬蹄留痕,其印內圈外方,狀如古幣!”
古幣馬蹄印!
沈千塵合上書,指尖有些發涼。尋常陰兵借道,乃是陰司公務,秩序井然,悄無聲息,絕不會留下如此明顯的痕跡,更不會引發法器如此激烈的預警。今晚這情形,分明是出了驚天變故!
他沉吟片刻,果斷起身,從牆角拿起一個看起來同樣很有年頭的青布褡褳,開始往裡麵塞東西:幾疊畫好的、朱砂色澤略顯暗淡的黃符,一小罐黑狗血拌雄雞血混合的墨汁,一支禿了毛的符筆,還有那本《幽冥錄》殘卷。
“虧大了,虧大了!”他一邊收拾,一邊習慣性地吐槽,試圖用這種方式驅散心頭那抹不安,“眼看就能賒到醬牛肉了,這下全泡湯了。祖師爺,這趟活計危險係數一看就爆表,您可得保佑弟子……至少,得讓弟子活著回來吃上那口肉吧?”
他係好褡褳,斜背在肩上,最後看了一眼腰間沉寂的三清鈴,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觀門,邁步融入濃重的夜色之中。
門外,京城依舊死寂。空氣裡,似乎隱隱約約,真的開始彌漫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鐵鏽味道。
夜風拂過他敞開的道袍,帶來刺骨的寒意。
沈千塵縮了縮脖子,把道袍攏緊了些,嘴裡低聲嘟囔著,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向冥冥中的存在討價還價:
“這單生意,怎麼看都是血虧……不行,得加錢!”
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而青雲觀的觀門在他身後輕輕晃動,仿佛預示著,一個被塵封的幽冥世界,正伴隨著這無聲的鈴響與彌漫的鐵鏽味,向著這座古老的帝都,緩緩揭開它詭異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