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三爺的話語如同驚雷,在空曠的祠堂內炸響。
“出馬契約”四個字,讓沈千塵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眼神中充滿了抗拒。
出馬仙,他自然知曉。那是北方薩滿體係與精怪結合的一種獨特傳承。弟子(弟馬)供奉仙家(通常是胡、黃、白、柳、灰等),借助仙家的力量行事,而仙家則通過弟子積累功德,提升道行。看似互惠互利,但其中最關鍵的一點在於——一旦簽訂契約,弟馬的身心將很大程度上與仙家綁定,失去相當程度的自主權。仙家可隨時上身(俗稱“捆竅”),雖能獲得強大力量,但意識主導權卻會轉移,甚至可能被仙家的性格習性所影響。
對於自幼修習道家正統法術,講究“我命由我不由天”,追求自身超脫的沈千塵而言,這種將部分自我交付出去的方式,是他內心深處極為排斥的。這與他懶散外表下那顆追求自由、不願受束縛的靈魂根本衝突。
“不可能!”沈千塵斬釘截鐵地拒絕,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我沈千塵乃青雲觀主,修的是道家正法,豈能淪為出馬弟子,受製於人?!”
胡三爺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應,金色的瞳孔中沒有任何意外,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淡然,他慵懶地換了個姿勢,指尖纏繞著一縷發絲,慢條斯理地道:
“受製於人?嗬,小子,你還是太年輕,把世事看得太過黑白分明。”
“你以為你修的道家正法,就完全是‘你自己’的力量?你沈家的《幽冥錄》傳承,你腰間那枚祖傳的三清鈴,哪一樣不是外力?哪一樣不蘊含著前輩先人的意誌與烙印?”
“力量本身並無正邪依附之分,關鍵在於運用之心,在於掌控之力。”
“與本座簽訂契約,並非讓你淪為傀儡奴仆。而是建立一種‘共生’與‘盟約’。你借本座之力行事,本座憑你之身積累功德,互惠互利。真正的頂級出馬關係,是夥伴,是戰友,而非主仆。”
他目光掃過沈千塵緊握的拳頭,語氣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更何況,以你如今這半吊子的道行,加上那本殘缺的《幽冥錄》,拿什麼去對抗苦心經營百年、勢力盤根錯節的玉璣子?拿什麼去喚醒你那被怨氣侵蝕、化為無頭鬼將的先祖英魂?就憑你那一腔熱血和……所謂的道家風骨?”
“風骨,可填不飽肚子,更打不贏仗。”胡三爺最後一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了沈千塵內心最無力的地方。
沈千塵沉默了。他知道胡三爺說得並非全無道理。玉璣子的強大遠超想象,京城外的短暫交手已讓他深感無力,更彆提對方還有十萬變異陰兵和深不可測的邪法。僅憑他現在的力量,想要扭轉乾坤,無異於癡人說夢。
可是,簽訂出馬契約,意味著將一部分自我和自由交出去,這對他而言,同樣是難以接受的代價。那種身不由己的感覺,光是想想就讓他如芒在背。
蘇小雅在一旁看著沈千塵掙紮的表情,心中了然。她雖然對出馬契約的具體細節了解不深,但也明白這關乎沈千塵的根本原則。她眼珠一轉,再次開口,這次目標直指胡三爺:
“三爺,您這話說得雖然有點道理,但也不能強買強賣不是?”她叉著腰,一副替自家夥計討公道的架勢,“簽契約是大事,總得把條款說清楚吧?比如,這契約簽多久?是終身製還是項目製(指解決玉璣子這件事)?捆竅上身有沒有次數限製?要不要提前預約?法力損耗怎麼算?是包月還是按次計費?功德怎麼分成?五五開還是四六?您拿大頭我們也沒意見,但總得有個章程吧?”
她這一連串充滿“商業氣息”的問題砸出來,直接把原本嚴肅玄奧的“仙家契約”談判,拉低到了仿佛街頭巷尾討論租房合同或雇傭條款的水平……
沈千塵聽得目瞪口呆,差點沒繃住臉上的表情。
胡三爺更是直接被這一連串問題給問懵了,那雙漂亮的金色狐狸眼都瞪圓了些,纏繞發絲的手指都頓住了。他活了幾千年,跟人類打交道也不是頭一回,還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談“出馬契約”像談生意一樣,還“包月”、“按次計費”、“功德分成”?!
“你……你這黃毛丫頭!”胡三爺氣得差點維持不住慵懶人設,狐耳都因為惱怒而微微抖動,“簡直……簡直豈有此理!出馬契約乃是神聖的盟約,關乎血脈、靈魂與信諾!豈是……豈是你這市井商賈討價還價的買賣!”
蘇小雅卻絲毫不懼,理直氣壯:“三爺,話不能這麼說!親兄弟還明算賬呢!越是神聖的盟約,越要把權利義務說清楚,免得日後扯皮,傷了情分不是?您看,沈千塵這小子雖然窮了點,懶了點,但好歹是正經道觀觀主,也算個優質資產……啊不是,是優質合作夥伴!這合作細節不敲定,他心裡沒底,怎麼敢簽?”
她一邊說,一邊悄悄給沈千塵遞了個眼色,意思是:彆愣著,討價還價啊!底線守住!
沈千塵接收到信號,雖然覺得蘇小雅這方式有點……過於接地府,但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攪亂了胡三爺的節奏,將主動權部分搶了回來。他深吸一口氣,順著蘇小雅的話頭,沉聲開口:
“三爺,小雅話糙理不糙。若簽訂契約是獲得您幫助、解決當前危機的必要條件,晚輩……可以考慮。”他艱難地說出“考慮”二字,話鋒隨即一轉,“但契約內容,必須明確。晚輩需要保留自身意識的絕對主導權,‘捆竅’必須經過我的同意,且不能用於違背我意願和道義之事。契約期限,應以解決玉璣子之禍、為沈家正名為限。事後,是解除契約,還是轉為其他形式的合作關係,再行商議。”
這是他深思熟慮後的底線。他可以暫時借助胡三爺的力量,但不能出賣靈魂和自由。
胡三爺看著眼前這一唱一和的兩人,一個擺出商業談判的架勢把水攪渾,一個趁機提出核心訴求,氣得差點笑出來。他活了這麼久,還真是頭一次遇到這麼……這麼不按常理出牌的組合。
他盯著沈千塵看了半晌,又瞥了一眼一副“我很精明”模樣的蘇小雅,最終,那抹惱怒漸漸化為了某種奇異的神色,有無奈,有審視,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
“哼,罷了。”胡三爺重新靠回椅背,揮了揮衣袖,仿佛拂去什麼不存在的灰塵,“本座還不屑於強迫一個小輩簽訂不平等契約。”
他金色的瞳孔注視著沈千塵,語氣恢複了之前的淡漠,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意識主導權可以歸你,‘捆竅’需你心甘情願,契約期限可定為你達成所願之時。但——”
“在此期間,你需以弟馬身份敬奉於我,遵循出馬基本儀軌。不得欺師滅祖,不得濫用吾之力量行惡。”
“並且,你祖父欠下的債,仍需償還。方式……容後再議。”
“這是本座的底線。若同意,契約可立。若不同意……”
他沒有說完,但未儘之語中的威脅與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祠堂內再次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千塵身上。
是堅守道家的“純粹”,拒絕外力依附,獨自麵對幾乎不可能戰勝的強敵?
還是暫時放下成見與原則,擁抱這份帶著枷鎖的力量,換取扭轉乾坤的一線生機?
沈千塵的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