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後非常清楚的知道,大明這次開海,在海外開辟了很多的總督府,這些領地要消化,之後的政策,一定是宗室分封,因為這是唯一的解法。
如果連宗室都不做表率,這些海外的總督府,終究也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
李太後知道,隻要見到了皇帝或者潞王,結果一定是被說服,國朝大義在前,李太後也說不出什麼,所以李太後直接選擇了不見。
隻要不見,就不會被說服。
“朝臣們呢,對於就藩之事,有什麼樣的看法?”朱翊鈞問起了朝臣們的態度,如果朝臣們因為頂層的分歧,分成了兩派,陷入類似於‘國本之爭’的黨爭之中,那就不是朱翊鈞想看到的局麵了。
在原來的曆史線裡,不是張居正被清算後,大明立刻就變成了黨錮,為了打倒對手,不分對錯的爭鬥,而是漫長的長達十五年的國本之爭,才讓大明國朝陷入了完全的撕裂之中。
如果,大明朝廷、占據統治地位的官僚、士大夫階級,因為就藩之事,為了爭而爭,那朱翊鈞可以選擇妥協,李太後不舍得自己的兒子,王皇後舍得。
“朝臣們沒有意見。”王崇古代表官僚們立刻表態。
你皇帝家內部矛盾,自己去克服,朝臣們可以等,朱翊鏐不行,陛下還有五個皇子,四位公主,綽綽有餘。
這件事早晚要做的,李太後當然可以不答應,但其實最終付出代價的還是朱翊鏐,潞王隻能成為一個畫地為牢的藩王,和十王府裡的藩王沒什麼區彆,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藩禁會把人徹底異化掉。
也就是王崇古仗著自己年紀大了,有功於社稷,還敢提一嘴李太後,其他人連提都不敢提,你皇帝的刀那麼鋒利,皇帝的家務事,參與其中,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
皇帝的確拿李太後沒什麼好辦法,但對付朝臣,皇帝可太有辦法了!
哪個臣子不開眼,敢蹚這趟渾水,那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那就再議吧,朕再想想辦法。”朱翊鈞聽到王崇古這麼講,看了眼張居正,才點頭說道。
解刳院最近出了一本十六卷的書名叫《複健書》,這是一本醫書,是以張居正為首的朝中士大夫進行的研究。
《複健書》分為了牙齒、腸道、肝臟、腎臟、膀胱、胃、肺等十六篇,論述如何通過運動、飲食、作息、藥物等方麵的改變,全麵複健,將身體恢複到最佳狀態。
張居正身體其實很不好,常年案牘勞形,而且儘心於國事,讓他的身體方方麵都出了問題。
萬曆九年,張居正做手術之前,真的要動起手來,張居正真的打不過王崇古,張居正比王崇古小了十歲,但無論是身體健康還是體能,那時候張居正都不如王崇古健康。
王崇古能提著七斤重的七星環首刀,跑三條街要追殺逆子王謙,這事兒整個京師都多次目睹過。
但張居正那時候已經表現出了衰老的征兆,比如夜半驚起,剛剛睡下沒多久,突然醒來,而且心跳加速,胸悶氣短,之後反複睡不著覺;比如反應下降、記憶力下降,張口就來出口成章的能力變弱;比如眼花耳聾,眼睛偶爾會出現長時間的模糊,伴隨著經常性的耳鳴等等征兆。
萬曆九年做了手術之後的張居正,外科的確沒有問題了,但內科的調養,持續了八年時間。
經過了八年的全楚會館辣椒攻防戰之後,張居正的身體已經恢複到了這個年齡最佳狀態。
解刳院的大醫官,圍繞著張居正的複健過程,寫成了《複健書》。
張居正是典型的威權人物,就是說一不二,他在朝中,隻要不是他想掀起黨爭,就不會有人敢在皇帝的家事上說三道四。
潞王就藩的問題,不會和國本之爭一樣,讓大明完全撕裂。
“陛下,寧遠侯到底許諾了什麼,陝西總督才沒有滿足?”張居正問起了李成梁和石星言之間的衝突。
李成梁被偷襲的原因,是石星言沒有兌現李成梁給奴酋們的承諾,這和以前興文匽武時候,實在是太像了。
將士們打生打死,文官在後麵拚命的扯後腿。
收受武將賄賂,一心振武的張居正,以為李成梁需要石星言的後勤,所以才不敢生事,不敢過分追究,自然要問問具體的情況。
石星言被彈劾,也不完全是他和皇帝的意誌相左,這次李成梁被偷襲是彈劾的主要誘因。
“沒什麼,寧遠侯理虧,誇下了海口,這事不怪石星言。”朱翊鈞都已經把密疏燒了,這件事過去了,隻要沒必要再提了,李成梁都把罪名扣在了奴酋不知感恩,甚至不說謝謝了。
密疏的具體內容,其實很簡單,李成梁許諾了互市,隻要奴酋肯納頭就拜,西域諸部,可以從互市獲得充足的糧食。
重要的就是充足二字。
這套玩法在遼東可以玩得轉,是侯於趙屯耕屯的好,也是自然稟賦,畢竟遼東的水資源不缺,一年熟一季,也有足夠的糧食可以讓李成梁這麼拉一批,打一批。
問題是,陝西、甘肅的糧食自給率不足80%,剩下的需要從四川、河南、綏遠、山西獲得糧食,這也是陝西、甘肅稍微有點旱災,就會餓死人的根本原因。
互市彆說充足的糧食了,就是一石糧都沒有。
朱翊鈞不解釋清楚,自然是要給李成梁留個麵子,的確和文武矛盾無關,李成梁需要的糧草,石星言充足供應,但再多給互市,那真的是沒有了。
張居正沒有再繼續追問了,論振武的決心,陛下比他張居正還要堅定,陛下說是李成梁理虧,那顯然是真的理虧,不好發作。
皇帝下旨處斬了平涼府上下三十二位官吏,這件事廷議順利通過,本身也是刑部判罰,大理寺審議,最終做出的決定。
除此之外,還廷議了幾件貪腐案,這幾件貪腐案最大的特征,就是子孫不孝,通俗來講就是坑爹。
常例受賄、侵占公帑、職權徇私、科舉舞弊、權錢勾結等等,是大明官場上屢見不鮮的貪腐表現。
在北直隸真定府靈壽縣有一縣丞名叫耿敬世,此人乃是本地勢要豪右之家,也是真定府的舉人,三次會試,耿敬世都未能考中進士,隆慶二年,四十二歲的耿敬世被吏部授官,回到了靈壽縣做了縣丞。
耿敬世前途無望,就一心謀求給子孫後代謀福了,他每年都要收靈壽縣四個士紳之家的俸祿,每一家一千兩白銀,有人狀告四家,耿敬世就負責擺平。
每年院試的時候,靈壽縣秀才的名額,都被他給賣掉了。
耿敬世在靈壽縣當了二十年的縣丞,靈壽縣縣庫裡的銀子,都被他用各種方式,中飽私囊了。
萬曆三年,靈壽縣修了一座橋,七千銀不夠,最後花了一萬四千銀,這麵有一萬一千銀被耿敬世一個人給拿了。
萬曆十四年末,已經六十歲的耿敬世致仕,但整個靈壽縣縣衙都是他的門生故吏,畢竟幾乎所有的秀才,都是他賣掉的名額,這些秀才們,把持了縣衙所有權力,數任知縣事,都拿耿敬世沒辦法。
新履任的知縣也要到耿敬世那裡拜訪,才能順利做事,否則耿敬世做事能力沒有,壞事的本事一等一的強。
本來,耿敬世都已經功成身退,他們耿家也成了靈壽縣最大的豪奢戶,耿敬世的孫子,鬨出了一個大亂子來,最終被禦史們給盯上了。
耿敬世一生未能中式考中進士,他就把希望寄托到了兒子身上,結果兒子也是個榆木疙瘩腦袋,幾次訓誡差點把兒子的腿打斷,可兒子還是一事無成。
耿敬世有個小孫子,倒是頗有些天分。
權力就等於家族長久輝煌,耿敬世把小孫子耿玉春,送到了九江府白鹿洞書院就學。
這北方小縣城來的學子,在白鹿洞書院並不受待見,為了維護同窗之間的關係,這耿玉春大手大腳,青樓花酒、出門遊學、詩會、踏青等等,同窗消費,都由耿玉春買單!
同窗們全以為這耿玉春是北方豪奢大族出身,也是百般奉承。
但江西巡按梁祖齡正好真定人,他很清楚靈壽耿家,也不是什麼世家大族才對,這香車美女排場如此豪奢,就引起了梁祖齡的注意。
本來禦史梁祖齡也就是懷疑,但耿玉春在九江府因為一個娼妓跟人爭風吃醋,開始鬥富,禦史立刻確定,這就是升轉的指標!
最終,耿敬世六十三歲高齡鋃鐺入獄,按照大明連坐瓜蔓,這耿玉春也彆考科舉了,能混個流放南洋的下場已經是寬大處理了。
一共六起類似的案件,不是兒子就是孫子,坑爹坑爺。
朱翊鈞朱批了這六個案件的處置結果,沒有斬首,但抄沒家產是必然的,家裡膏粱子弟,基本都被流放南洋了。
朱翊鈞眉頭緊蹙的說道:“王次輔在《自我修養》一書中,有四句忠告,王次輔都把事情說的如此明白了,難不成,他們都沒看嗎?”
如何做好一個奸臣,王崇古都寫成了書,恨不得手把手的教了,結果這天下的奸臣,實在是有點掉奸臣的顏麵,奸臣是奸,不是蠢!
王崇古四句忠告是:人情事密、財不外露、荒唐不言、不逞口舌。
一共就十六個字,非常容易理解。
人情事密,托關係、走門路辦成的事兒,無論關係多好,要把秘密爛在肚子裡,絕對不要對任何人說,否則就是給幫你的恩公招禍。
事情可能很小,但你的恩公可能已經節節高升,身居高位,這點小事,就成了政敵手裡的利刃,關鍵時刻一刀捅到恩公的要害。
比如申時行和王家屏被彈劾,被官降三級的案子,事兒不大,但一旦在升轉的關鍵時刻暴露出來,那就是仕途儘毀。
禦史們彈劾申時行和王家屏,不是為了致他們於死地,而是為了讓他們不要在皇帝南巡時,做的太過分。
財不外露十分容易理解,自己的門庭、自己家庭情況、自己家裡錢的來路等等,如果乾乾淨淨,也要謙虛謹慎,不要輕易展現自己的財力,防止被盯上,容易招惹騙子、強盜。
如果不乾淨,就更要夾著尾巴做人了,否則就會給家裡人招禍。
耿玉春就是給自己的爺爺招了彌天大禍,引起了都察院的重視,甚至引起了皇帝的側目。
荒唐不言,如果做了荒唐事,千萬不要對任何人說,把嘴巴閉緊,把秘密爛在肚子裡,否則這些荒唐事,成為笑柄不可怕,可怕的是會成為把柄,被人要挾,最終滑入深淵之中,萬劫不複。
不逞口舌,是不要跟人吵架,更不要為了幾句逞口舌之利,胡亂的威脅、恐嚇、炫耀自己知道的那些秘密,更不要說大話,說胡話,否則引起了非議,一上秤,千斤打不住。
這四個忠告,就是《五步蛇的自我修養》裡,最重要的四個修養。
朱翊鈞對這本書非常喜歡,看了一遍又一遍,每次看都有新的收獲,全都是如何在官場這個世間最大名利場上,保全自己的方法。
奸臣要保全自己,忠臣、賢臣更要保全自己。
大明皇帝還以為大明官吏們必然人手一本,日夜耕讀,提醒自己,不要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