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風力輿論把選貢案稱之為萬曆四大案,把新都楊氏案從四大案中開除了出去,這樣一來,就和洪武四大案對應上了,某種程度上而言,這也是祖宗成法。
張四維案,代表著大明皇權的正式複蘇,也代表著皇帝從李太後、馮保、張居正的鐵三角背後,探出了頭來,代表著大明再次找到了主心骨,也就是萬夫一力中的‘一’。
張居正哪怕是攝政,他也是臣子,他做不了那個一,但皇帝陛下在張四維之後,成為了那個一,指引了大明新的前進方向。
兗州孔府案,代表著大明在文脈上,不再局限於過去的儒學之中,孔夫子的智慧固然了得,但是已經過去兩千年之久,無法指導當下,孔府案,代表著思想上的劇烈變革。
這是大明萬曆維新極其重要的一個支點,丁亥學製和孔府案有著直接的因果關係,影響深遠。
而徐階案,則代表著大明正式開始了全麵反腐,徐階不死,大明反腐就無法推行,無法遏製貪腐的規模,幾乎所有的士大夫們都承認的一個共識就是:不反腐就會亡國,但從來沒有勇敢者去執行反腐。
曆朝曆代,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朝代,可以擺脫這個宿命,貪腐橫行甚至出現製度性腐敗時,不反腐,就是必然滅亡。
因為製度性腐敗腐蝕的是國朝的組織度。
國,以共識為紐帶,以人身安全保證為核心目的,以朝廷為實體,因為組織度而凝聚的利益共同體。
一旦組織度被貪腐所腐蝕,那麼朝廷無法履行職能,人們的生計無法保全,共識會相繼瓦解,不反腐就是會亡國。
所以,徐階案作為大明開啟大規模、強力反腐的標誌性事件,意義重大。
而新都楊氏的戥頭案,始終都差那麼一點意思,戥頭案也是一個貪腐案件,甚至都不算是一個政治性案件,和徐階案相比,影響上講,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兒。
開除新都楊氏案,增加選貢案,則是因為選貢案這個政治案件,影響更加深遠。
選貢案代表著新興資產階級正式擁有了抗衡舊文化貴族、士紳階級的實力,也代表著新興資產階級階級開始登堂入室,更代表著大明皇帝的基本擁躉,從士大夫轉為了新興資產階級。
論日後的影響,恐怕選貢案要和張四維案並列討論。
萬曆四大案還是四大案。
選貢案仍有餘波,甚至這個餘波會伴隨大明朝廷數年之久,甄濯蓮命案,是清算北衙逆黨餘孽。
萬曆十七年的這次南巡,也可以視為皇帝陛下帶領京營南下平定叛亂。
“雲南巡撫、黔國公上奏請命,駐防萬象城三千軍兵,每三年輪換一次,懇請朝廷恩準。”兵部尚書曾省吾說起了雲南事兒,對老撾增兵。
雖然坊間不斷傳言,大司馬曾省吾會被連累,但經過了緹騎的調查,曾省吾並不涉案,所以依舊在文化殿裡參加了廷議。
廷議很快通過了這本增兵奏疏。
駐防軍兵,除了本來的俸祿之外,在輪換回到雲南後,無論生死,都會在撫恤、俸祿等報酬之外,額外獲得一百二十銀的駐守恩賞,由內帑直接發放給每一名軍兵,作為駐守的獎勵。
一百二十銀,正好夠一名軍兵的孩子,從小學讀到大學堂。
朝廷之所以這樣做,武裝老撾,保證老撾不被緬賊和安南滋擾,完全是因為一個基本邏輯:如果大明持之以恒的把周圍的鄰居變成糞坑,那糞坑裡的蛆,就早晚會爬到大明的餐桌上。
事實上,這些坑裡的蛆已經爬到了大明的餐桌上。
鬆江府每年都要進行一次全麵的摸排,防止極樂教在大明的擴大。
極樂教就是誕生在倭國這個糞坑裡的一條蛆,在大明也有不少的信眾,當然因為朝廷高壓嚴懲,才沒有掀起太大的浪花罷了。
鬆江府孫氏把自己的畫舫生意,全都關了,轉移到南洋去,也是為了配合鬆江府對極樂教的清查。
“綏遠布政使忠順夫人,上了一封奏疏,歸化城在綏遠為陛下修了一座金身像。”沈鯉作為大宗伯,強忍著笑意,奏聞了一件事,三娘子給皇帝修了個大雕像,就立在歸化城的布政司衙門之前。
皇帝其實不太喜歡這種異化,人間君王就是人間君王,搞這種神聖化,朱翊鈞是非常反對的,但是綏遠這個地方,皇帝隻能默許。
皇帝一默許,三娘子就給皇帝塑金身了。
“金身像的規製和呂宋、舊港、金池總督府的塑像是相同的,隻不過碑座上刻著一段話,是為何要塑金身的緣故。”沈鯉呈送了奏疏。
小黃門將奏疏轉呈給了馮保,馮保放在了禦案之上,朱翊鈞情緒十分複雜的打開了奏疏,看了許久,才無奈說道:“修就修吧。”
草原上的邊民,其實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的日子怎麼過的越來越苦。
草原、西域、青海、川藏地區,這些地方,都有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盤旋在所有人的頭頂上,揮之不去。
這個循環就是:沒有統一的意誌導致惡性競爭的過度放牧、綠洲減少、沙漠擴大、綠洲後撤、舊城廢棄、人口高度集中,草原人在永無止儘的地獄中掙紮。
永無止儘的地獄,在奏疏裡,在碑文上解釋的非常詳細,永恒的螺旋下降。
草場退化帶來的牛羊、糧食的減少,食物無法滿足邊民日常生活所需,就多出了一部分的人口,這多出來的一部分人口,就需要消滅,通過戰爭、瘟疫、饑荒等等方式。
相比較中原的螺旋上升,草原是螺旋下降,在千年的尺度上去看,草原上的人口、草場、耕地、牛羊數量,相比較秦漢時候的匈奴,無論總量還是質量,都是大幅降低,從百年尺度去看,從十年尺度上去看,也是如此。
正是因為永恒的螺旋下降,導致草原上偶爾誕生一兩個英主,也於事無補,最終還是要衰弱下去。
草原人對永恒的螺旋下降,永無止儘的地獄,是沒有任何認知的,邊民十分痛苦,他們隻知道自己相比祖宗,日子一天比一天差,卻找不到答案,最終隻能訴諸於宗教,祈求一時的安寧。
還是大明在綏遠展開了王化,潘季馴、劉東星等人,解開了這個謎題。
三娘子給皇帝塑金身,就是告訴所有草原人,過去的磨難究竟為何,不要重蹈覆轍,不要走舊路,脫離了大明,草原又會立刻陷入螺旋下降的循環,從人間走向地獄。
產出大於消耗,就會過剩,會有各種各樣經濟上的問題,這是幸福的煩惱。
消耗大於產出,生產資料不足、產出不足,人口就會過剩,戰爭、瘟疫、宗教就會如影隨形,對於所有人而言,都是天崩地裂。
“陛下,萬曆寶鈔在貶值,一貫鈔隻能換到六百五十文,九錢銀,而寶鈔局和寶源局的官價是,七百文和一兩銀,戶部得知之後,詢問了情況,官價是否要隨著民價降低?”大司徒張學顏拿出了一本奏疏。
這是一個噩耗,萬曆寶鈔發行剛剛兩年時間,寶鈔發行量不過一千四百萬貫,寶鈔就已經開始貶值。
朱翊鈞拿到了戶部的奏疏,如果大明官價不降,那麼就有人會套利,九錢銀在民價收,一兩銀在官鋪兌現。
這一倒手,就是10%的利潤,而且民間已經出現了一些人,專門做這個生意。
朱翊鈞看完了奏疏,眉頭緊蹙的說道:“如果官價跟著一起降,不出三年,萬曆寶鈔,就會步了洪武寶鈔的後塵,萬民對寶鈔越來越不信賴,價格會立刻走低,寶鈔越不被接納,流通的份額就會越小,造成進一步的貶值。”
“如果官價不跟著降,就會有人源源不斷的從寶鈔局套利出去,朝廷隻要發行寶鈔,就要承擔10%甚至更多的損失,同樣,這種套利存在,人們都拿著去套利,而不是使用,寶鈔流通份額也會降低,也不被人認可,造成進一步的貶值。”
兩頭堵。
皇帝總結了戶部的奏疏,萬曆寶鈔看起來,剛剛發行兩年,就步入了一個死局,無論怎麼選,最終的結果,都是流通的份額降低,不被認可,進一步貶值,最終退出流通市場。
想在萬曆年間,建立紙鈔體係,確實非常困難。
自萬曆十五年起開始講黃金敘事,十六年開始發鈔六百萬貫,十七年發鈔八百萬貫,短短兩年時間,已經有了10%的貶值速度,大大的超出了朝廷的預料。
按照朝廷的估計,作為可以兌現,也就是可以兌換成萬曆通寶和萬曆銀幣的寶鈔,每年貶值速度應該在0%到1%之間,而後隨著五年換鈔,恢複到0%,如此循環往複,直到萬曆寶鈔被萬民接受,最終完成大明紙幣體係建設。
兩年就跌了10%,戶部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這個局麵,朝廷發鈔就是虧錢。
“倭國通行寶鈔是如何解決的?”朱翊鈞看向了張學顏詢問倭國通行寶鈔的情況。
張學顏言簡意賅的說道:“倭國通行寶鈔不能兌現,隻能換鈔,所以貶值不貶值,都和長崎總督府、幕府無關,虧的是倭人,不是總督府。”
大明朝廷因為過於講信譽,才陷入了這樣的困局之中。
張學顏是十分心痛的,萬曆寶鈔就像一個孕育了十五年的孩子,曆經千難萬險,才艱難出生,還沒有學會走路,看起來就要夭折了,而且張學顏思考了許多種方式,都不知道如何走出這個困局。
“先生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張居正,詢問張居正的意見。
“臣計窮也。”張居正在文淵閣內,和張學顏就這件事,已經商量了數次,卻始終沒有一個可靠的辦法來。
“次輔以為呢?”朱翊鈞看向了王崇古。
“臣亦計窮也。”王崇古趕忙回答道,他從頭到尾都不怎麼看好寶鈔,他是保守派,在他看來,發鈔不如出去搶銀子!
他主張落日計劃、新日運河,武裝奪取富饒銀礦,讓更多的白銀流入大明,解決錢荒,而不是鈔法。
王崇古和工部的意見趨同,都覺得鈔法不如錢法,實打實的真金白銀赤銅,才是百姓要的錢。
朱翊鈞看著張居正沒辦法,王崇古反對鈔法的主張不變,坐直了身子說道:“那朕來做決策吧。”
“戶部知道,官價不隨民價降低,仍全額兌付,賠了錢,內帑暫且兜著,如果五年換鈔期到,仍然沒有改觀,暫且不再發鈔,萬曆寶鈔全部回收。”
這個虧損的錢,朱翊鈞認了,先虧著看。
大明朝廷不能朝令夕改,更不能想一出是一出,這頭發行寶鈔信心十足,稍微遇到點困難,就立刻退縮,翻自己的燒餅,這種行為,隻會讓大明像個笑話。
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導致了民間對寶鈔的信心不足,才導致了民價和官價的差價如此之大。
戚繼光教不會皇帝如何排兵布陣,但是教會了皇帝如何看前線的戰報,作為決策者的皇帝,可以沒有道德,但一定要有耐心,經曆亂象叢生,撥亂反正,迂回曲折,塵埃落定這四個過程,再進行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