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戰報,朝中的事兒,也是如此,要有些耐心,深入了解到事實的本來麵目。
“大司徒。”朱翊鈞看向了張學顏開口說道。
“臣在!”張學顏立刻回答道。
“朕有些疑惑,這民價為何會和官價有差彆呢?朕若是持有一百貫的寶鈔,朕為什麼不直接到寶源局去全額兌換,反而要找到鈔販子,低價兌換呢?”朱翊鈞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陛下,因為不方便。”張學顏完整的回答了為何會有民價出現,有需求,有供應,才會有市場。
場外市場的存在,是因為寶鈔在寶鈔局兌現,並不是沒有任何限製的,相反,超過百貫的寶鈔兌現,都需要等待一段時間,要說明用途,提供一些證明,最重要的是要進行登記。
有些人拿到的寶鈔,並不是那麼乾淨,他就要想辦法把寶鈔變得乾淨;或者說急用白銀;或者說對寶鈔不信任,但因為超額無法兌現,這出現了需要超額兌現的需求。
有了需求,有些擅長鑽營的人,發現了利潤的空間,就會想方設法的供應,獲得利潤。
場外市場形成,出現了民價和官價,這種差價,不僅存在於鈔錢兌現上,還存在於金銀銅交易之中。
“朕知道了。”朱翊鈞思索了一下,戶部給出的答案,確實回答了問題,但朱翊鈞仍然覺得霧裡看花,他總覺得這裡麵有事,不是這麼簡單。
廷議還在繼續,戶部奏聞了國債發行情況;工部奏聞了十八座大學堂剩下九座營造情況;吏部給了今年吏舉法吏員入大學堂的名冊。
這些事千頭萬緒,看似一盤散沙,卻都有些千絲萬縷的聯係,是六部部議無法解決,需要拿到文華殿解決之事。
王崇古彙報陛下,隴開馳道已經全部修建完成,年底之前,可以完成最後的檢修,由工兵團營,移交給馳道抽分局運營,可以實現全線貫通。
隴開馳道關鍵段,嘉峪關到蘭州段,是整個修建最困難的地方,這一段,一裡馳道修建,就要兩萬銀,而在平原修路,一裡馳道不過六千銀到七千五百銀。
隴開馳道總共修建花費了3500萬銀,那是陛下省吃儉用攢的銀子,王崇古力求每一厘銀子,都花在了馳道上,而不是揣到了某個人的腰包裡,貪衙門的錢和貪陛下的錢,性質完全不同。
隴開馳道修建這幾年,沿途知府、推官、知縣,經辦工房吏員,被查處了六百餘人,全都是罪加三等嚴格查辦。
一直以來,民間撲買,給朝廷乾活,接活兒不容易,結錢也十分困難。
隴開馳道則完全不同,隴開馳道的修建是工兵團營完成,工兵團營沿途營造水泥廠、石子廠、煤鋼廠等等。
十二個工兵團營的俸祿的發放,完全是按照京營發放流程發放,確保勞動報酬發放到位。
為了保證工匠們的積極性,王崇古甚至請了北鎮撫司、東廠宦官、擅長查賬的稽稅緹騎,分段入場稽查貪腐,連工兵團營飯堂裡饅頭、窩頭、米麵糧油,都在緹騎的稽查清單上。
王崇古之所以如此拔高反貪力度,完全是隴開馳道的修建難度極大,翻山越嶺,從工程設計角度去看,是可以修建的,但從工程實踐來看,真的非常非常困難,能夠完成是一種奇跡。
王崇古在營造嘉峪關到蘭州段馳道的時候,就遇到了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甘肅沒有鐵礦,如果要修馳道,就要從腹地運到甘肅,最近的距離,也是從勝州廠運送。
但勝州廠哪有那麼多的餘力,供應甘肅的馳道修建?
彆看綏遠有臥馬崗廠和勝州廠兩個煤鋼廠,但焦炭、鋼鐵生產遠遠滿足不了綏遠本地的需求,更彆說,這兩個官廠還要承擔一部分西山煤局的原料供應,就是從牙縫裡擠,最多給一百裡馳道鐵料。
王崇古多方協調無果,隻要到了一百裡馳道的鐵料。
鋼鐵,是一種極其稀缺的資源,在沒有臥馬崗廠和勝州廠之前,綏遠人做飯連鐵鍋都沒有。
但嘉峪關到蘭州的馳道鐵料最終還是解決了。
格物院派了七名地師,帶著七百餘人,在嘉峪關、蘭州附近,翻山鑽林,一名地師犧牲,一百餘名堪輿尋礦人員死亡的代價,在一年的時間裡,終於找到了嘉峪關本地的鐵礦,距離嘉峪關一百裡的嘉鐵山礦山。
先修了嘉峪關到嘉鐵山鐵礦馳道,再修的嘉峪關到蘭州馳道。
“千峰鑿破通天路,萬壑填平貫隴途;寸軌銖銀銘血汗,祁連莽莽巨龍伏。”朱翊鈞將早就寫好,多次斟酌修改後的一首詩,寫在了王崇古的奏疏上。
在隴開馳道修建的過程中,朱翊鈞甚至後悔過,自己是不是選錯了,當初選了隴開馳道,而不是京廣馳道,修建難度真的太大。
以至於朱翊鈞都覺得這馳道,恐怕會成為大明財政上的一道不停流血的巨大傷口。
但工部最終如期完成了馳道的修建,給了隴川百姓一條生命線,也給了沿途足夠多的磚窯、水泥廠、石子廠、煤鋼廠等等,百般辛苦,全都值得。
朝廷給萬民一個稍微能喘口氣的世道,萬民就能創造出一個個不可能的奇跡來,這就是大明。
廷議在一片歌功頌德聲中結束,隴開馳道修建,是大明皇帝的一意孤行,當時朝中反對的聲音很大,因為無論從什麼角度去看,京開馳道,都更值得修建,而不是隴開馳道。
從鄭州到廣州更加重要,從鄭州到嘉峪關,隻能滿足皇帝個人重開西域的聖君偉業需要。
皇帝力排眾議,甚至內帑全資營造,才有了隴開馳道。
現在,京開馳道也納入了修建的進程之中,數十萬計官廠的住坐工匠、十數萬的工兵團營、兩萬裡馳道修建經驗,讓京開馳道的修建,變得更加輕鬆了起來。
“鄭州到廣州,開封府到廣州府馳道營造費用,一裡隻需要六千銀了,當初修建崇古馳道的時候,一裡就要一萬三千銀,現在回頭看,依舊是感慨萬千。”王崇古在拿到了皇帝的詩詞時,回憶起了當初。
人老了,就喜歡回憶當初,崇古馳道,可是王崇古最得意的一件事了。
時光荏苒,馳道的營造費用,每裡的價格,還在下降,這是鋼鐵產量爬升、數量匠人增多、修建經驗累積、鐵馬馬力提升等等諸多原因造成。
“王次輔,奮鬥正當時。”朱翊鈞看著王崇古的樣子,笑著說道。
“老了老了,陛下,臣已然老朽了。”王崇古笑了起來,很快文華殿上都是笑聲,衝散了天災將至的悲觀氛圍。
王崇古老了,但仍是乾勁十足,紅光滿麵,這老頭子這精神頭,看起來比高攀龍那些賤儒還要年輕的多。
有的人是未老先衰,暮氣重到不如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有些人是人老誌不衰。
有些時候,人和人之間的差距,確實比人和猴之間的差距還要大。
廷臣們其實也意識到了,這天災確實可怕,但,怕有個屁用!就是再怕,該來的天災還是要來!
隴開馳道都覺得難,不還是修成了嗎?
朱翊鈞在廷議之後,換了身衣服,到大將軍府換了黃公子的車駕,這次他沒有去太白樓聽聚談,而是來到了寶鈔局門前,將車停下了一裡地之外,下車走進了酒樓,到了三樓坐在了臨窗的位置,拿出了千裡鏡,看著寶鈔局門前的情況。
看著看著,朱翊鈞就覺得不太對,因為寶鈔局門前,門雀可羅,半個時辰,隻有三個人走了進去。
按理說,寶鈔貶值,恐慌情緒加劇,就是再坐得住的勢要豪右,也該到寶鈔局兌現才對,但是這種場麵似乎沒有發生。
“皇爺,我換好衣服了。”陳末和兩名提刑千戶,都脫下了錦衣,換上了棉布衣服,喬裝打扮成了走街串巷的小商販打扮。
朱翊鈞給了陳末三貫麵值不等的寶鈔,說道:“你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兒。”
“是。”陳末俯首領命,不到兩刻鐘的時間,陳末回到了酒樓,將陛下給的寶鈔如數奉還。
陳末低聲說道:“回皇爺,沒兌到。”
“一貫也兌不出來?”朱翊鈞放下了千裡鏡問道。
陳末無奈的說道:“寶鈔局的人說,讓我上外麵兌去,我爭辯了兩句,裡麵有兩個人把我們推了出來。”
“咱看到了。”朱翊鈞通過千裡鏡,看到了陳末被趕出來的一幕。
“皇爺,趕人的兩個壯漢,絕不是衙役,也不是寶鈔局的人,因為兩個人都有紋身。”陳末在寶源局沒待多久,趕人的兩個壯漢,不是衙門裡的人。
衙門招衙役,不會招有紋身之人。
“京師啊,天子腳下,首善之地。”朱翊鈞連連搖頭,他終於知道寶鈔為啥會貶值了,張學顏說的都對,但不全。
“陳末,這件事交給你了,查清楚究竟。”朱翊鈞站了起來,臨走的時候,還專門看著馮保結了酒菜錢才離開。
朱翊鈞是皇帝,出行很麻煩,規矩很多很多,整個三樓沒有食客,全都是緹騎的人,這四桌酒菜錢,可是八兩多銀子,賴窮民苦力的帳,朱翊鈞會睡不著覺。
戶部其實對這個情況很難了解到,自我稽查,永遠是最難的事兒。
因為稍有點風吹草動,立刻有人向下告知,這兩個壯漢絕對不會出現,寶鈔局門前,甚至會有雇傭的百姓,舉著寶鈔承兌,熱鬨無比。
朱翊鈞完全是臨時起意,說走就走。
“陛下,徐成楚的奏疏,就說到了寶鈔局的不便。”馮保從司禮監取待批閱奏疏的時候,從浮票上看到了徐成楚這個禦史說寶鈔局亂象。
也就是說,皇帝即便是不去寶鈔局,這個膿包,也要被徐成楚給戳破了。
“都察院禦史都說,行行且止,避徐癭瘤,海文忠還在時,就跟著朕說,徐成楚過於剛強,要吃虧,朕看啊,徐成楚,還是很不錯的。”朱翊鈞記得徐成楚這個人。
徐成楚是全楚會館的門生,他是張黨,他張黨的身份,是朱翊鈞親自給的。
他出身貧寒,小時候患了大脖子病,脖子上掛著個大瘤子,因為這個瘤子本來該點第一甲前三名,結果被放到了第二甲裡。
徐成楚這大脖子病,從小到大,給他帶來了無窮無儘的困擾和歧視,但徐成楚沒有變成道德上的小人,陰險孤僻,反而以骨鯁著稱,一身的硬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