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是由倉庫改造的，空間很大，但陳設簡陋。正中擺著一張用原木釘成的長條桌，粗糙結實。桌上沒有茶水點心，隻有幾瓶打開的礦泉水和煙灰缸。牆壁上掛著大幅的孟東及周邊地區軍事地圖，上麵用紅藍記號筆標注著已清剿區域和殘餘勢力活動範圍，觸目驚心。
楊龍坐在長桌的一端，沒有穿正式的軍裝，隻是一身作訓服，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精悍的線條。他身後站著岩吞和兩名神情冷峻的參謀軍官。他沒有刻意擺出威嚴的姿態，隻是安靜地坐著，翻看著手裡的一份文件，但那股久經沙場、手握重兵帶來的無形壓迫感，卻讓陸續進場的各路頭目感到呼吸不暢。
兩點整，該來的人基本到齊了。長桌兩邊坐了七個人，年齡從三十多歲到五十開外不等，穿著各異，有的還戴著民族特色的飾品，但個個眼神精明，帶著江湖氣與草莽悍勇。會議室裡煙霧繚繞，氣氛沉悶而緊張，沒人說話，隻有壓抑的呼吸聲和偶爾挪動椅子發出的吱呀聲。
楊龍合上文件，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在座的每一張臉。他的眼神並不如何淩厲，卻仿佛帶著實質的重量，讓被他看到的人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背，或者移開視線。
“人都齊了。”楊龍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裡，用的是略帶口音但流利的緬語，間或夾雜一些當地土話，“感謝各位給我楊龍這個麵子，大老遠跑來開會。客套話不多說，今天叫大家來，隻為一件事，孟東，以後怎麼活。”
他開門見山，沒有絲毫迂回。
一個臉上有道猙獰刀疤、名叫坤沙的中年漢子率先開口，語氣帶著幾分挑釁：“楊司令，孟東以前怎麼活，大家心裡都有數。現在園區被端了，弟兄們的財路斷了，中央不管，特區……這是要來給我們指條新路？”他是原電詐園區最大的本地合夥人之一，手下有百十來號亡命徒，控製著兩條毒品走私小道，實力在這些人裡算是拔尖的。
楊龍看向他，眼神依舊平靜：“財路，是自己闖出來的，也是時代給的。舊的財路臟了、臭了，走到頭了，硬要走，隻有死路一條。中央為什麼打掉園區？因為它害國害民，天怒人怨。你們依附其上，賺的是帶血的錢，睡得安穩嗎？”
坤沙臉色一變，剛要反駁，楊龍抬手製止了他，繼續說道：“但中央和特區，也不是要趕儘殺絕。舊路不通，可以走新路。孟東要建新的產業園，搞高端製造，這是大勢，也是中央定下的國策。未來的孟東，不會再是藏汙納垢的法外之地，它會成為驃國工業化的一個窗口，會帶來成千上萬的正式工作崗位，會拉動上下遊產業，會改變整個區域的麵貌。”
他頓了頓，觀察著眾人的反應。有人麵露不屑，有人將信將疑，也有人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這麼大一塊蛋糕，”楊龍放緩了語速，帶著一種誘人的蠱惑力，“自然需要人來看守，來維護秩序，來提供配套服務。園區建設期間，需要大量的建材運輸、場地平整、臨時安保。園區建成後，更需要專業的、可靠的安保力量，來保護昂貴的設備、技術資料和人員安全，要維持園區及周邊社區的治安穩定。還有物流、倉儲、後勤保障……這些，都是新的、乾淨的、而且可持續的生意。”
他拋出了核心誘餌——將過去的非法暴力團夥，轉化為合法，或至少半合法的安保和服務公司，參與到園區的建設和運營中，分享新經濟模式帶來的利益。
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更像商人而非武裝頭目的老者沉吟著開口，他是控製著孟東附近一段公路收費權和幾個小型伐木場的吳昂基：“楊司令，你說的這些，聽起來很美。但做安保，做物流，那是正規生意，要注冊公司，要繳稅，要守規矩，弟兄們散漫慣了，怕是做不來。而且，這蛋糕怎麼分？誰能分多少？總不能空口白話吧？”
“規矩，可以學。”楊龍的聲音斬釘截鐵，“特區會提供必要的培訓和指導，幫助你們建立符合規範的公司架構和管理製度。至於蛋糕怎麼分……”
他朝身後的參謀軍官示意了一下。軍官立刻將幾份事先準備好的、印製精美的意向書草案分發到每個人麵前。
“這是特區聯合基金會草擬的《孟東園區配套服務合作意向框架》。裡麵初步劃分了幾個業務板塊：園區整體安保由一家或兩家實力最強的公司牽頭，聯合其他公司組成安保聯盟）、建材物流與土方工程、後勤物資供應與生活服務區管理。每個板塊都有初步的準入標準、業務範圍和利潤分成參考模型。”楊龍解釋道，“具體哪家公司能做哪塊，能做多大，取決於你們的實力、決心，以及……在接下來園區建設過程中的實際表現和合作誠意。”
眾人低頭翻閱著意向書，上麵雖然隻是框架，但條款清晰，利益劃分似乎也有據可依，並非完全畫餅。更重要的是，這代表著一條可以“洗白上岸”、獲得穩定收入來源的途徑。對於這些在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人來說，誘惑力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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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沙仍然有些不甘心：“楊司令，就算安保物流能賺點辛苦錢，可比以前……差遠了。兄弟們習慣了來快錢，這細水長流的，怕是……”
“快錢？”楊龍打斷他，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刀，聲音也冷了下來，“坤沙，你還想要多快的錢？繼續販毒？綁架勒索？還是想等新的電詐園區冒出來？我告訴你，在孟東，在特區影響力所及的地方，那些東西，永遠彆再想！誰碰，誰死！這不是商量，是底線！”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礦泉水瓶都跳了一下。會議室裡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這股突如其來的殺氣震懾住了。岩吞和兩名參謀軍官的手，似有意似無意地搭在了腰間的槍套上。
“但是，”楊龍話鋒一轉，殺氣稍斂，語氣重新變得平緩，卻帶著更深層的意味，“合法的、高附加值的娛樂消費，是現代化園區和未來可能引入的國際人才所需要的配套。過去那些烏煙瘴氣的賭場、妓寨，必須徹底鏟除。但……高端的、會員製的俱樂部，富有北美風情的主題酒吧，提供高品質演出和餐飲服務的休閒中心，這些不僅可以存在，而且會受到鼓勵。”
他環視眾人，緩緩道：“隻要符合特區製定的衛生、安全、稅務和勞工標準，拿到合法牌照，接受定期檢查，過去那些場子和人手，完全可以轉型升級。賭具換成撲克牌桌，搞成德州撲克競技俱樂部；妓寨重新裝修，變成有歌舞表演、正規按摩服務的休閒酒吧。收入或許沒有以前那麼暴利，但勝在長久、安全、而且……能見光。甚至能成為吸引外資和人才的特色配套。”
這一番話，如同在黑暗中又點亮了一盞燈。對於那些掌控著地下娛樂產業的頭目來說，這幾乎是給了他們一條完美的轉型路徑——既保留了核心的“娛樂”功能和人脈網絡，又披上了合法的外衣，還能與未來園區的高端定位掛鉤。雖然利潤空間被壓縮，監管也更嚴格，但比起被徹底鏟除或者冒著掉腦袋的風險繼續非法經營，這無疑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會議室內緊繃的氣氛，開始悄然鬆動。不少人眼中露出了權衡和心動的神色。他們不怕競爭，不怕規矩，隻怕沒有出路。現在，楊龍不僅給了出路，還給了好幾條，甚至將過去的“黑產”洗白包裝成了未來的“特色配套”。這手腕，這格局，讓他們不得不服。
吳昂基推了推眼鏡，率先表態：“楊司令思慮周全，給了我們這些老家夥一條活路，也給了孟東一個新的未來。我吳昂基，願意帶著手下弟兄，按照特區定的規矩來，成立正規公司，參與園區建設。先從土方和建材運輸做起，請司令和特區多多關照。”
有人帶頭，其他人也紛紛附和。坤沙雖然還有些不甘，但看看楊龍冰冷的眼神，再掂量一下自己那百十號人能否對抗兵強馬壯、背後更有整個特區撐腰的獨立軍，最終也隻能悶聲點頭：“既然司令給了路，我坤沙也不是不識抬舉的人。安保這塊，我願意出人出力，服從統一調度。”
接下來的會議，進入了更具體的細節磋商。楊龍展現出驚人的耐心和細致，對各家提出的疑問、擔憂甚至小小的討價還價，都一一給予回應或駁斥。原則問題寸步不讓，比如必須徹底切割與所有非法產業的聯係、必須接受特區相關部門的監管、必須保證手下人員不得再有任何違法犯罪行為。但在業務範圍劃分、利潤分成比例、過渡期支持等方麵，則留下了一定的彈性空間，顯示了合作的誠意。
會議從下午一直開到深夜。倉庫裡亮起了雪白的汽燈，蚊蟲在光影中飛舞。當最終，七位頭目都在一份經過修改的、更加具體的合作備忘錄上按下手印他們中很多人不會寫名字）時，所有人都感到一種奇異的疲憊和……解脫。
舊的秩序隨著電詐園區的覆滅而崩塌，新的秩序，就在這個簡陋的倉庫裡，在這盞汽燈下，由槍杆子和新藍圖共同澆築出了雛形。
楊龍送走最後一位頭目，站在倉庫門口，望著漆黑如墨的群山和遠處孟東方向零星的火光那是先遣工程隊在連夜搭建臨時營房）。夜風帶著涼意吹拂著他有些發燙的臉頰。
岩吞走到他身邊，遞上一支煙：“司令，成了？”
楊龍接過煙，就著岩吞手裡的火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煙霧。“成了第一步。”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這些人，現在是迫於形勢，貪圖新利。能不能真正管住，用好，還要看我們接下來的手段和園區真正的發展。通知王猛，可以開始大規模進場了。通知關總，‘巢’的基石，已經打穩。至於那些‘娛樂配套’的改造方案……”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讓特區宣傳部和文化局的人動動腦子，弄點像樣的‘北美風情’設計出來，要快。鳳凰還沒來，但我們要先把梧桐樹栽好，把蟲子清理乾淨，再把樹打扮得漂漂亮亮。”
“是！”岩吞立正應答。
夜色更深，群山沉默。但在孟東這片曾經被罪惡浸透的土地上，一場深刻而複雜的蛻變，已經伴隨著推土機的轟鳴和新的利益鏈條的編織，無可逆轉地開始了。特區的手，已經穩穩地按在了這片土地的脈搏之上，準備著，迎接那隻可能從天際翱翔而來的、驕傲而受傷的“鋼鐵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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