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初透,未名湖畔的薄霧尚未散儘,物理學院那間實驗室的燈光終於熄滅。王誠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走出來,清晨冷冽的空氣讓他打了個寒噤,卻也讓過度運轉的大腦稍稍清醒。實驗數據出乎意料地好,那片暗金色陶瓷在預設的梯度退火下,界麵阻抗曲線平滑得如同經過精心打磨的玉璧,幾個關鍵節點的數據甚至優於理論模擬值。疲憊被一種沉甸甸的滿足感取代,雖然這還隻是萬裡長征的第一步,距離真正的“可用”乃至“理解”都遙不可及,但那種親手在未知疆域上刻下一道微小印記的感覺,足以驅散所有通宵的倦意。
他想起和囡囡的約定,匆匆趕回宿舍,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臉,換下沾著淡淡化學氣味的實驗服,套上一件乾淨的淺灰色連帽衛衣和牛仔褲。鏡中的少年眼底帶著青黑,但眼神清亮。他小心翼翼地將昨晚實驗的原始數據備份到幾個加密的移動存儲設備裡——這是他的習慣,源於某種根植於孤兒成長經曆中的、對“失去”的深刻警惕。祖母病榻前反複的叮囑,關翡哥哥看似隨意卻不容置疑的提醒,還有囡囡偶爾流露出的擔憂,都讓他明白,自己腦中迸發的那些“火花”和手中擺弄的這些“玩具”,或許遠比想象中重要。
囡囡已經在女生宿舍樓下等他。她也換了便裝,一件鵝黃色的針織開衫,裡麵是簡單的白色棉布長裙,長發鬆鬆地綰在腦後,斜挎著一個素雅的帆布包,裡麵鼓鼓囊囊的,估計又塞滿了她自配的茶點和小藥材。晨光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毛邊,讓她看起來不像個身懷絕技的“小神醫”,倒更像個要去郊遊的鄰家妹妹。
“沒遲到吧?”王誠快走幾步,有些不好意思。
“剛好。”囡囡彎起眼睛笑了笑,遞給他一個還溫熱的紙包,“豆沙包,邱老家廚子的手藝,先墊墊。從這兒到蘇爺爺那兒還得坐一會兒車呢。”
王誠接過,豆沙的甜香混著麵皮的麥香撲鼻而來。兩人並肩朝校門走去,步伐默契。深秋的校園,梧桐葉落了大半,剩下些焦黃的殘葉掛在枝頭,在晨風中瑟瑟作響。早起背書的學生三三兩兩,嗬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清冷的空氣裡。這種屬於校園的、略帶書卷氣的寧靜,與他實驗室裡那種極致專注的寂靜,以及遙遠特區可能存在的驚濤駭浪,仿佛是兩個平行世界。
“昨晚又做到很晚?”囡囡輕聲問,目光掃過他眼底的暗影。
“嗯,最後一組數據出來了,挺好的。”王誠咬了口豆沙包,含糊地答道,語氣裡帶著壓抑的興奮,“如果後續表征也順利,說不定能發篇不錯的文章……或者,給邢教授那邊參考一下。”後麵半句他說得很輕,更像自言自語。
囡囡“唔”了一聲,沒再多問。她習慣了王誠這種狀態,沉浸在自己世界裡時,外界的一切都像隔了一層毛玻璃。她隻是默默調整了一下步伐,讓他能一邊吃一邊走得更穩當些。她帆布包裡除了茶點,還悄悄放了一小罐自己配的、安神補氣的丸藥,打算找機會塞給他。有些關心,不必言說。
來接他們的車是一輛低調的黑色奧迪a6,掛著普通的民牌,但司機沉默乾練,對路線極為熟悉。車子平穩地駛出校園,彙入帝都清晨漸稠的車流。王誠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著蒼白的天光,巨大的廣告牌上滾動著各種光鮮亮麗的影像。這個龐大、繁忙、充滿競爭與欲望的城市,與他那個由公式、材料和微觀結構構成的純粹世界,似乎也隔著一層厚厚的障壁。
他偶爾會想起遠在邊陲的關翡哥哥,想起那些偶爾在越洋電話裡傳來的、簡短卻信息量巨大的隻言片語,想起“特區”,想起“風馳前沿”。他知道自己那些粗糙的“玩具”和零碎的想法,似乎被那個龐大的體係認真地接了過去,並轉化成了某種他難以完全想象的東西。這讓他感到一種奇異的責任,也有一絲隱約的不安。他喜歡探索,喜歡解決問題,但對於自己的探索可能引發的連鎖反應,他尚未有足夠的心力去完全承載。
車子駛入一片鬨中取靜的區域,穿過幾道需要識彆或登記的崗哨,最終停在一處帶著明顯明清風格、但細節處又融合了現代舒適感的四合院門前。灰牆青瓦,門楣並不張揚,但門口那對石獅子雕刻得極其生動威猛,顯然是古物。這裡是蘇家老爺子蘇明遠的頤養之所,也是蘇家核心成員時常聚會、商議要事的地方。
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位穿著深藍色中式褂子、麵目慈和的老管家迎了出來,對著刀小芸和王誠微微躬身:“小芸小姐,王誠小先生,老爺子在後園暖閣等著呢,晚意小姐也在。”
踏入庭院,又是另一番天地。不同於外界的喧囂,也不同於校園的規整,這裡曲徑通幽,移步換景。雖已深秋,但院裡幾株高大的鬆柏依舊蒼翠,金菊開得正盛,假山池沼點綴其間,水麵飄著幾片殘荷,池中錦鯉悠然。空氣裡有淡淡的檀香和茶香,混合著泥土與草木的氣息,令人心神為之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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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在庭院深處,是一間三麵開窗、寬敞明亮的軒室。地麵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靠牆的多寶格上錯落擺放著瓷器、古玉、線裝書,牆上掛著幾幅意境悠遠的水墨。蘇明遠老爺子穿著一身藏青色綢麵長衫,正坐在一張寬大的紫檀木圈椅裡,手裡把玩著一對晶瑩剔透的玉球,看到他們進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他旁邊坐著一個穿著淺粉色羊毛衫、容貌清麗、氣質溫婉的少女,正是蘇晚意。她氣色比幾年前好多了,隻是眉宇間仍帶著一絲大病初愈後的纖弱,看到囡囡,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蘇爺爺,晚意姐姐。”囡囡乖巧地打招呼,王誠也跟著叫了一聲,顯得有些拘謹。他對這種場合始終不太習慣。
“來來,坐,坐。”蘇明遠聲音洪亮,指了指旁邊的紅木椅子,“外麵冷吧?喝口熱茶。晚意惦記你們好幾天了,聽說小芸要來,特意把她新得的寶貝都搬出來了。”
晚意已經起身,親熱地拉著囡囡的手坐下,又對王誠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指著窗邊一個紅木花幾上擺著的兩盆植物:“快看,就是這兩株金線蓮。一株是滇南來的,一株據說出自閩西老林,品相都極好。可我總覺得它們最近有點‘蔫’,不像剛來時精神了,又查不出什麼病蟲害。阿誠,你眼力好,幫我看看?”
王誠的注意力立刻被那兩盆植物吸引了。對於這種具體而微的“問題”,他總能迅速進入狀態。他走到花幾前,俯身仔細觀察。葉片上的金色脈紋確實瑰麗,但葉尖有細微的卷曲,光澤度也不夠。他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盆土,又湊近看了看葉背。
“光照可能太均勻了。”王誠看了一會兒,直起身,推了推眼鏡,“金線蓮喜半陰,但需要一定程度的散射光角度變化來激發某些生理活性。這兩盆放在這裡,雖然避開了直射,但光線來源太固定。可以試試每天上下午,稍微轉動一下花盆的角度,模擬林間光斑移動的效果。”
“另外,”他頓了頓,指了指盆土,“表層土乾濕循環似乎有點快,但下層持水又可能偏多。可能是盆器材質和現有配土的透氣、保水平衡需要微調。可以摻入極少量特定粒徑的煆燒陶粒試試,改善根部微環境的透氣性。”
他的建議具體而操作性強,沒有引經據典,卻直指可能的核心。蘇晚意聽得認真,連連點頭,眼中滿是信服。蘇明遠撚著胡須,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他見過太多誇誇其談的專家,反倒是對王誠這種基於細致觀察和邏輯推導的樸素建言,更為看重。
“聽見沒?照阿誠說的試試。”蘇明遠對旁邊的老管家吩咐了一句,管家躬身應下。老爺子又轉向王誠,語氣隨意,卻帶著深意:“阿誠啊,你這觀察力和腦子,真是難得。不光是對這些花花草草,聽說你在學校搞的那些‘小玩意兒’,也很有想法?關翡上次通電話,還跟我誇你呢,說你是他見過最有靈氣的苗子。”
王誠的臉微微有些發熱,他不太擅長應對這種直接的誇獎,尤其是涉及到關翡哥哥時。“關翡哥哥過獎了……我就是隨便弄弄,比不上研究院的老師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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