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做?”
“把‘印’從手裡拿開,放在一個誰都不能碰的地方。”
“哪裡?”
“人心裡。”朱瀚轉頭,“我、你、皇兄,三人心裡同時放同一個‘印’,誰也動不了。”
“可——”
“彆急。”朱瀚笑,“先把該見的人見了。”
他話音剛落,前方巷口忽然竄出一個瘦小身影,跌跌撞撞撲到他們馬前,帶著泥的手緊緊抓住馬韁:“王爺——救命——”
沈麓一把拽住那人,反手就扣住了:“誰?”
那人抬起臉來,麵黃肌瘦,眼底一圈青黑,喘得說不上話:“小人……小人是吳震身邊的茶吏。”
空氣,像被突然翻動的書頁,噌地一下翻過去。
“說。”朱瀚道。
“吳公……死前,讓小人帶話給王爺——說,‘燈後有人’,讓王爺……”他咽了咽口水,艱難地抬起眼,“小人記不住那四個字了,就記得這四個:‘燈後有人’。”
“什麼時候的事?”沈麓問。
“他被押去午門那晚。”茶吏哆唆,“他塞給我一片布,我沒敢看,就藏在衣裡。可昨夜有人翻了我屋,我就跑——跑來找王爺。”
“布呢?”朱瀚伸手。
茶吏從裡衣裡掏出一片油漬斑斑的小布。朱瀚撚開,布上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小字——“燈後之人,不在宮,不在軍;在市,在影。”
“在市?”朱標低聲,“市上誰能伸手到宮裡?”
“賣影的人。”朱瀚把布迭好,交給沈麓,“護他,彆死。”
“是。”
茶吏如蒙大赦,腿一軟,又跪了。
“起來。”朱瀚說,“你若活著,就是給他燒的最好的紙。”
茶吏抹著淚起身,連連點頭。
傍晚,承天城的天像被一層淡墨洗過,黑未到,白未退。
街頭的酒鋪升起第一縷炊煙,煙裡夾著焦香。
朱瀚立在城角,看著人群散散聚聚。小販吆喝,孩子追狗,婦人晾衣,凡俗得無話可說。
“在市,在影。”朱標把那幾個字念了一遍,“他說的‘影’,不就是影司?”
“不儘然。”朱瀚道,“影可以是人,也可以是‘法子’。”
“法子?”
“比如——把人嚇住的法子,把人蒙住的法子,把人餓住、困住的法子。你看,那邊。”
他抬手一點,街角有個說書人,拍著醒木,口水四濺。
圍著的幾十個人全張著嘴,像被他拉著鼻子走。
“他在說什麼?”朱標側耳。
“說一個假皇命。”朱瀚笑,“他不說‘假’,他隻說‘天威’,說到最後,天威就像真的站在你頭頂。你看,他拍一下木,底下的人就換了一個呼吸。”
“這也算‘影’?”
“算。”朱瀚把鬥篷往後一撥,“你把人心的影,收集起來,慢慢地,就能搬動一塊石頭。”
“那我們……”朱標壓低聲,“拿什麼搬?”
“把他手裡的醒木拿走。”朱瀚走了兩步,“把‘影’的聲音壓住。”
“怎麼壓?”
“讓真話走得比影快。”朱瀚回頭看他,“記著老刻印匠說的——把印,做對。”
他話音剛落,遠處馬蹄聲響。
趙德勝帶了幾個騎,遠遠勒住,朝他們擺手,臉上寫著著急:“王爺!宮裡有口信——陛下到了城外!”
朱標一怔:“父皇?”
趙德勝喘著氣:“沒張揚,就帶了幾十騎,今夜宿在北郊的土庵。”
“來得正好。”朱瀚攏了攏披風,笑容像刀入鞘,“我要把‘印’,交給他看。”
“叔父,禁說會談。”朱標壓低了嗓子。
“我不去會。”朱瀚看他,“我去‘過一眼’。”
夜裡,北郊的土庵寂靜。牆角風聲順著縫抹進來,燈火靠著牆根穩著,燈芯細,光卻很亮。院裡隻有一棵老槐,枝丫在夜裡像罩著的傘。
朱元璋坐在屋裡,手邊隻有一盞茶。他聽見外頭有腳步,腳步停在門外,沒有叩。他“嗯”了一聲,門就被輕輕推開。
“皇兄。”朱瀚進門,站住。
朱元璋抬眼看他,像看一塊石頭,也像看一條河。“你來做什麼?”
“過一眼。”
“看什麼?”
“印。”
朱元璋笑了,笑意卻久久才浮起來:“你要把什麼放在朕眼前?”
“把‘影’放在燈下。”朱瀚走到燈邊,伸手把燈往外挪了一寸,“讓燈罩薄一點。”
“怎麼挪?”
“我查見了‘影司’的窩。空了,但燈芯是新的。有人想讓我們隻看見空,彆看見新。”
朱瀚頓了頓,“我又見了賣‘歸魂’的人。他說,吳震活著的時候,取過藥。”
朱元璋指尖輕輕敲了一下茶盞,沒出聲。
“我又見了一個做印的人。”
朱瀚把指尖擱在案上,像在按一張看不見的圖,“他教我:印,得做對。”
“所以呢?”朱元璋問。
“所以,皇兄,”朱瀚抬起眼,“‘影’是人心長出來的,不是刀長出來的。你若要滅它,就把刀收一收,把燈亮一亮。讓太子站在燈下,讓我站在燈邊。影就會縮。”
朱元璋很久沒說話。風把燈焰拉長又壓短,整間屋子像隨呼吸一起一伏。
“你說得清爽。”他終究開口,“若有人要你死呢?”
“那就讓我先站在燈邊。”朱瀚淡淡,“死在燈邊,總好過死在影裡。”
朱元璋忽然笑了,笑聲並不大,卻把屋子裡的冷氣都推開了一點:“你這張嘴,還是這麼硬。朕最恨你的地方,也在這兒。”
他放下茶,盯著朱瀚:“瀚弟,朕問你——朕若把‘印’放在你們三人心裡,是不是就再也不亂?”
“不會。”朱瀚答得很快,“會更穩,但也還是人心。人心有風,印會晃。”
“那你來做什麼?”
“替它按一下。”朱瀚伸出手,手掌平平按在案上,“按在燈下。”
朱元璋盯著他的手,像盯著一塊石:“你按得住多久?”
“按到我手燙壞。”
朱元璋笑意一斂,目光裡忽然有一絲說不出的沉色:“瀚弟,你不怕死?”
“不怕。”朱瀚道,“我怕燈滅。”
屋外,風把老槐吹得嘩啦啦響。朱元璋看著他,很久,終於把茶盞往他那邊推了推:“喝。”
朱瀚端起來,一口飲儘,放下。
“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