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剛暖,街那頭忽起一陣罵。
一個瘦長男人把攤子桌一掀,扯著嗓子叫:“我賣的是真刀真剪,怎麼說是‘影貨’!你們承天人欺生是不是!”
攤主是個外地來的鐵匠,麵相生,口音也生。
圍了幾個人,有人出主意:“去找王爺評理。”
鐵匠一聽這話,先怵了三分,正猶豫,朱標已經過去。
“怎麼了?”他問。
鐵匠哼了一聲:“有人在我攤上丟了個破銅片,刻個‘影’字,就指我賣不乾淨的東西。小人遠道而來,賺口吃飯,你們城裡不能這樣。”
“誰丟的銅片?”朱標問。
圍裡沒人吭聲。半晌,一個戴鬥笠的中年把頭一低:“我看見一個穿青衣的,手快,丟的。”
“往哪去了?”
“往西邊的窟巷。”
“趙德勝。”朱瀚這回沒看,隻叫了名。
“在!”
“去窟巷的屋脊上看一圈,把丟片的人拎到這攤前。”
“得嘞!”
趙德勝像一股風,一蹬簷、一抓瓦,三下兩下上了屋頂。
人群紛紛仰頭,隻見他在屋脊上頭一弓,像隻大貓,忽然往下一撲——“啊呀——
一聲撲騰,地上起了塵,挾著一條青影被他提著後領拽了出來。
“你丟的?”趙德勝把人往地上一摔。
那人唇角抖了抖,沒承認也沒否認。朱瀚看著他,沒問,也沒喝,隻向鐵匠擺手:“拿你最好的剪子來。”
鐵匠愣了下,從攤底摸出一把剪,剪背厚,刃口亮。
朱瀚把剪子遞給那青衣人:“你剪我袖口一角。”
人群“嘁——”地倒吸一口氣。那青衣人也愣住,不敢伸手。
“剪。”朱瀚重複,聲音不高,“剪得齊,我賞你一吊錢;剪崩了,我把你丟的銅片塞你嘴裡。”
青衣人咬著牙,手還是伸了。剪子開闔,清清的響,刃口貼著布——布四角一齊落下,切口平整,線頭伏服。
人群“哦——”地一聲,笑起來。鐵匠挺胸,小眼睛都亮了:“我這手藝,不假的。”
“你。”朱瀚對青衣人,“到鐵匠攤前,賠禮三句。”
青衣人臉紅成一片,支支吾吾:“我……我錯了。”
“再兩句。”
“我以後……不亂丟。”
“再一句。”
“我——我買一把剪。”
人群笑翻,掌聲“啪啪啪啪”拍得響。鐵匠憋了半天,忽然“噗嗤”一笑:“算了,我送你一把。”
青衣人愣著愣著,也笑了,笑得有點傻。
朱瀚把袖口的布角撿起來,拈在指尖,輕輕一拋,布角落進鐵匠手裡:“收好。今天你這一攤賣的,是心氣。”
鐵匠點頭如搗蒜,眼眶忽然就紅了:“爺,明兒我打兩把菜刀,送到王府——”
“彆送。”朱瀚擺手,“明兒照常賣。賣給誰都行。”
人群轟笑著散了。這一折,戲也收了腔。戲班領戲的從暗處探出半個臉來,看著鐵匠收剪、青衣人揣剪,嘴角慢慢地往上拽。
他回頭衝瘦子擠擠眼:“瞧見沒?‘賣真’有人看。”
瘦子抱著二胡,點了點頭,聲音很輕:“我們——也把弓拉直。”
夜深一寸。城角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
“王爺。”一個駝背老匠拄著棍過來,衝他作揖,“老頭子多嘴一句。”
“說。”
“白日你讓人把門開寬了,又讓我們掛‘真’。”老匠笑,“我知道你想做什麼。你這是把‘印’交給我們。”
“你收不收?”朱瀚問。
“收。”老匠點頭,眼裡是亮的,“我兒子寫字不成,我替他寫。寫歪了也掛。”
“歪了就對。”朱瀚道,“風會幫你把它吹正。”
老匠笑,笑紋在臉上迭出一朵一朵的:“王爺,我年輕時給人打過鉚釘。鉚釘要一下一下砸,砸得對勁兒了,板就不鬆。你今日這一砸,砸在心口上,穩。”
“明天還要砸。”朱瀚望著燈,“日日砸。”
老匠應了聲“好”,轉身走兩步,又回頭喊:“王爺,明兒我給你打一串更響的銅鈴!”
“彆太響。”朱瀚笑,“讓孩子睡。”
老匠“嘿嘿”笑著去了。
身後腳步輕,朱標過來,把一件厚披風披在朱瀚肩上:“夜涼。”
“今夜不涼。”朱瀚把披風攏攏,“你看見沒?燈下的影,短了。”
“嗯。”朱標看街,“白天我在豆花攤前擋了一回口角,我忽然懂了——原來‘印’不是我在案上蓋的,是他們在攤上蓋的。”
“對。”朱瀚側頭,“把攤擺穩,比把案擺滿重要。”
“還有一件。”朱標頓了頓,“我想明了‘影’最怕什麼。”
“最怕什麼?”
“最怕笑聲。”朱標看向戲班,“笑一響,鼓裡就塞不進去彆的點了。”
“所以我們要買半日歡喜。”朱瀚笑,“明日再買半日。”
“買得起嗎?”
“買得起。”朱瀚轉身,“你我站燈下,就是錢。”
這時,遠處一串馬蹄聲輕輕壓過夜。不是很急,卻有節。
沈麓低聲道:“王爺,北郊那邊傳來口信——那個土庵,燈滅了。”
“他走了。”朱瀚點頭。
“是。”沈麓停了一息,補了一句,“他留了一句話,給守庵的老道人。”
“什麼話?”
“‘回去看燈。’”
朱瀚“嗯”了一聲,不言。
“王爺。”趙德勝端著一碗燙手的肉羹跑來,熱氣把他眼睛都熏紅了,“喝一口,彆凍著嗓子。”
“你喝。”朱瀚把碗推給他。
“我喝完再給你。”趙德勝一仰脖,咕嘟咕嘟,舌頭差點燙起泡,嗷地抖了一下,“好——燙!”
“燙就對了。”朱瀚笑,“熱。”
趙德勝把碗護在懷裡,忽然一本正經:“王爺,這城裡今天真像過節。”
“天天是。”朱瀚道,“過到燈不熄。”
朱瀚回府時,最後一家小鋪的燈剛滅,紙印還掛在門板上。
風小,牌子不響,卻在月光裡輕輕發亮。他走過那麵牌,腳步輕,像怕踩碎什麼。
院門口的小石獅被人用粉筆在額頭上畫了個“真”,歪得要命。
他停了一瞬,笑著用拇指沿那豎筆輕輕一抹,沒抹掉,隻把粉暈一暈——看起來更像寫上去的,不像抹上去的。
“王爺。”沈麓在背後輕聲,“影司那頭暫時沒動靜。”
“會動。”朱瀚不回頭,“等他們想清楚,動得更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