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刻完給朱標看:“歪了一點。”
“歪得好。”朱標捏著木片,“風會把它吹正。”
“我知道!”盼盼笑,露出一口白牙,“王爺說過!”
旁邊一個漢子抱著布卷要過河,見桌上擺印,低頭一看就要走,老人抬手:“且慢。看印。”
漢子一怔:“我趕船。”
“先看印,再看人。”老人把真印遞他,“印對了,船不跑。”
漢子不耐煩地看一眼,卻被那一絲淡淡桂香攔住腳。
他又湊近鼻尖,認真聞了一下,才點頭:“對,是這個味。”
“渡口第三約。”朱瀚輕輕接上,“先看印,再看人。”
“記住了!”漢子笑,抱著布卷往船上一丟,回頭朝桌後的小姑娘豎大拇指,“小師傅刻得有手!”
盼盼高興得臉都紅了,擦擦鼻尖上的木屑:“我每天刻十個!”
“彆多。”朱瀚搖頭,“十個裡刻對七個就好。剩下三個留給風。”
盼盼“哦”了一聲,鄭重點頭。
夜色未深,饅頭鋪的門口已經坐滿。翁先生今天抱的不是琵琶,是一把月兒琴,弦細,音更清。
他還沒撥兩下,人就往後一歪,“咣當”一聲倒在地上,臉白得像紙。
“翁先生!”顧掌櫃第一個衝過去,“來人——水!”
人群炸了鍋,有人喊:“快叫郎中!”也有人慌得手足無措。
朱標一把扣住翁先生的手腕,指尖探脈,眉心一皺,“脈像睡,卻不穩。”
“歸魂?”沈麓低聲。
“味道不對。”朱瀚側身,蹲下,鼻尖貼近翁先生口側,嗅了嗅,“有藥氣,但不重。更像——被悶了。”
他抬頭看了一圈,目光停在一隻倒翻的木碗上。
木碗口沿有一圈白粉,粉末粘在唇印邊,淺淺一層。
“這碗誰端的?”
顧掌櫃一拍腦門:“我端的薑湯!可這粉不是我的!”
“粉從哪來?”朱瀚伸手在碗沿上抿了一點,放在指尖搓,送到鼻尖下,輕吸,“不是‘歸魂’,是檳榔末摻了麻葉。悶得住人,悶不死人。”
“誰端給他的?”朱標問。
掌櫃一指門外:“一個戴鬥笠的,白日在鐵匠攤邊鬨過那人模樣——他給了翁先生兩枚銅子,催著要湯,我端了,他便靠邊一坐。剛一口,他就倒了。”
“他想做什麼?”趙德勝握緊拳,“鬨大?”
“讓人怕。”朱瀚抬起翁先生的眼皮,瞳孔縮得細細的,“怕了,嘴就閉。嘴一閉,影就長。”
他把翁先生扶坐起,叫人搗了溫鹽水灌下,又讓顧掌櫃拿來一小壺熱酒,摻兩口薑湯壓上。
不多時,翁先生“咳——”的一聲醒過來,捂著胸口:“誰……誰推了我?”
“沒人推你。”朱瀚笑,“你喝了壞人的好心。”
翁先生一愣,隨即明白,苦笑:“這好心,好險。”
“險,不過險在他不敢用狠。”朱瀚起身,“他們怕露頭,隻敢悶一口。”
“王爺,”顧掌櫃急,“那人還在不在?”
“人散了。”朱瀚看向門口,“散得太快,像扣好了的帽子。”
“有解嗎?”翁先生問。
“有。”朱瀚把那隻木碗倒扣在桌上,“今晚從現在起,所有茶湯酒水——先讓掌櫃自己先抿一口。”
“這……”顧掌櫃怔住,“那我得喝死。”
“你喝第一口,大家就敢喝第二口。”朱瀚把筷子橫在碗邊,“不必大口,抿一下就夠。抿到心裡才是真。”
翁先生笑了,嗓子還虛,卻硬撐著敲了敲琴麵:“今晚不說彆的,隻唱‘抿一口’。”
門外風吹過,紙“真”輕響。
有人在門邊大聲道:“我先抿!”
“我也抿!”
一時間,碗邊的笑聲像珠子一樣滾,滾著滾著,滾成了一條暖暖的線。
夜更深一點,窟巷裡黑得像蜷著一條貓。賣草鞋的收攤回家,竹竿扛在肩上,草鞋串“呤呤”撞著他背。
走到轉角,一隻手從暗裡伸出來,按在他肩上,聲音低低:“借一步。”
“借兩步都行。”草鞋販笑,腳下不慢不快。
又一隻手無聲地探向他腰間。第三隻手從他背後摸向竹竿。
“三隻手。”一個聲音從更暗的地方淡淡響起,“影司的舊法子。”
那三隻手同時一僵。下一息,黑裡“哢”的一聲,像細枝被折。
沈麓把第三隻手從竹竿上拎出來,順手擰到牆上。趙德勝跟在另一邊,一腳把第二隻手踩在地上。
第一隻手主人的口哨剛要響,朱瀚已踏前半步,腳尖輕輕點在他腳背上:“彆吹。哨一出,你今兒的牙要掉三顆。”
黑影裡的人咬牙,最終把哨咽回去。草鞋販笑著把竹竿往牆上一靠:“王爺,我就知道這巷子裡有人借‘步子’。”
“借就給,但彆借腰。”朱瀚把他拽到自己身後,“你三個,哪隻手最靈?”
“我。”踩在地上的那隻手主人的聲音悶悶的,“我偷最快。”
“好。”朱瀚鬆開腳,“給你個活。”
那人愣住:“啥?”
“以後你在市麵上,專門‘偷’假的。”朱瀚語聲平,“誰攤上有假印、假秤、假尺——你偷來,掛到我的牆上。”
“掛牆上?”那人懷疑自己聽錯了。
“對。”趙德勝笑,“掛一麵‘假’牆,城裡誰走誰看,誰還有臉擺假?”
三人麵麵相覷。半晌,被踩手的那人“嘿”了一聲,憋笑沒憋住:“這活……來錢不?”
“不來錢。”朱瀚搖頭,“來命。”
三人安靜了片刻。黑裡那個要吹哨的開了口:“我乾。”
“我也——”第三個馬上接,“反正手也被你擰了。”
“那就乾。”朱瀚往後一退,“從明晚起,你們掛第一批。”
草鞋販在旁笑得眼睛都眯了:“王爺,我明兒把‘真’掛得更響。”
“彆太響。”朱瀚側頭,“讓孩子睡。”
夜過三更,城角的燈隻剩最耐心的幾盞。
饅頭鋪的窗半掩,翁先生低低哼著,嗓子在酒裡活過來了一點。
“叔父。”朱標靠在門框上,望著街,“今天這三條‘約’——路讓擔、攤讓火;重物慢、人語輕;先看印、再看人——能掛起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