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陽光明媚的冬日午後,曾孫女拽著孔天成的手,奶聲奶氣的撒嬌道:“太爺爺,您再給我講一遍您的故事唄!”
一旁的曾孫淡淡的說道:“我都聽膩了,我都能給你講了。”
“不要你講,我要聽太爺爺講!”
孔天成笑的滿臉皺紋,看著兩個孩子,沙啞的嗓音裡滿是寵愛:“好好好,不要吵,不要吵,太爺爺講……”
孔天成的指尖撫過那枚水色瀲灩的翡翠戒指,日光下戒麵流轉著幽深的螢光,仿佛凝結了整條莫西沙礦脈的魂魄。
他慵懶陷進阿爾卑斯小牛皮縫製的躺椅裡,蘇繡匠人手作的纏枝蓮紋在絲絨表麵泛起微光,兩個孩童象牙色的真絲衣角被暖風拂動,與院中三百年紫檀木散發的暗香纏繞成片。
他眯眼望著太湖石疊砌的假山陰影在漢白玉地磚上緩慢爬行,恍惚間像是做了一場夢,夢裡,他一無所有,但又那麼的充實……
……
“爹,俺饑困(餓)咧……”
“再咬牙忍忍,快到咧!等咱到了南方,就有飯食吃!”
“到了南方就管吃飯?”
“管!管飽!管夠!”
……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齊魯大地民不聊生,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年代出生的。年幼的我,跟隨著父母大逃荒,一路南下,最後來到了中海,父親在碼頭當力工,母親在紡織廠當了臨時工,日子過的拮據,但起碼不會餓肚子,小時候,能吃頓飽飯是我唯一的願望!”
“時間一晃而過,那年我十六歲,生日這天,我的人生走上了一條不一樣的路……”
……
那個年代的窮孩子都早熟,沒書讀,十幾歲有點力氣了就出來找工作補貼家用。
孔天成也不例外。十六歲的年紀,他已在碼頭上扛了整整兩年的貨包。
就在前幾日,父親卸貨時閃了腰,眼下動彈不得。他隻能咬緊牙關,一個人扛起兩個人的活計。碼頭是計件算錢,手快有,手慢無。他若稍有鬆懈,本該屬於父親的那份活兒立刻就會被其他力工搶走,到手的工錢也就薄了。
盛夏的碼頭,像個密不透風的蒸籠。
潮濕悶熱的空氣裡,汗水的酸餿、魚蝦的腥腐,和各種說不出的渾濁氣味攪和在一起,直往鼻子裡鑽,嗆得人發暈。
腳下那片地,早被油汙和汙水浸透了,曬化了的瀝青般的淤泥泛著黝黑的光,一不小心踩下去,半隻腳都得陷進去。
在這裡待上片刻,渾身上下便再難找出一塊乾淨地方。
兩年的磨礪,早已讓孔天成對這一切習以為常。
刺鼻的氣味,他聞不到了;腳下的泥濘,他也感覺不到了。
他眼裡隻有那些似乎永遠也搬不完的貨袋。
隻見他雙手死死攥緊麻袋口,腰腹驟然發力,借著一股巧勁將沉重的貨袋甩上肩頭。
那瘦削卻精悍的身軀裡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緊繃的二頭肌線條分明,下盤穩如磐石。
雖還是個半大少年,氣力卻已不輸壯年。貨袋被他穩穩地壘疊上去。
可即便如此,監工那刺耳的嗬斥還是立刻甩了過來:“小赤佬,作死啊!慢點!摔壞了貨,賣了你個癟三都賠不起!”
孔天成冷漠的瞥了那監工一眼,轉頭繼續去裝貨。
他知道,這監工就是在故意找他的茬,因為原本他是準備把自己父親的那份工給他弟乾的,但自己卻在包工頭那裡執意爭了回來。
那包工頭和父親也算是老熟人,見孔天成執著,就全讓他乾著了。
因此遭到了監工的記恨。
說來也可笑,這監工,明明自己也是個外地來的,卻用著一口蹩腳的中海方言,裝腔作勢。
搬完最後一點貨物,孔天成終於抽出了些許時間用來吃飯。
找了個庇蔭的破爛棚子,他從包裡掏出了飯盒,兩坨摻著雜糧的米飯,兩筷子炒素蓋在上麵,一點鹹辣的醬菜溜溜縫,著就是他今天中午的午飯。
平時是一坨米飯,今天兩坨,是父親早上特地囑咐他多帶的,一個人乾兩份工,吃的東西又沒油水,父親擔心他下午會沒力氣。
摻著雜糧的米飯入口有點喇舌頭,即使嚼碎了,往下咽也會有點麻麻賴賴的感覺梗在喉嚨裡,一口素菜,一口飯,沒味道就再夾一點點醬菜。
三兩下,半碗飯就下肚了。
這飯比平時多,因為他早上出門前,父親把自己今天的口糧偷偷倒了一半給他。
孔天成端起茶壺,灌了幾大口澀嘴濃茶,順了順喉嚨裡的飯菜,粗糲的茶梗有點喇喉嚨,但他卻習以為常,端起飯碗準備繼續吃的時候,迎麵揚起一陣風沙,撲了他一臉。
他迅速閉上了眼睛,這才沒讓沙子進眼睛裡。
雖然已經下意識的護住了飯碗,可再睜眼的時候,孔天成碗裡剩下半碗粗飯卻已經沾滿了沙子和灰塵,不能再吃了。
孔天成心中的怒火衝上了腦門,臟話還沒說出口,耳邊傳來一個刺耳的聲音,像是在道歉,卻沒有一點歉意,而是充滿了挑釁。
“呀,對不起,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看到你在這吃飯!”
這尖銳的公鴨嗓讓孔天成聽著很不舒服,他抬起頭,那帶著戲謔表情的惡臭嘴臉讓他瞬間怒火攻心。
這家夥就是剛剛那個監工的弟弟,他這擺明了就是來找自己岔子的!
被監工刁難了一上午的孔天成,心中的怨氣如同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早已積壓到瀕臨爆發的邊緣。
本就是從饑荒年代成長起來的人,他格外珍惜糧食,看著那被白白浪費的糧食,聽著這刺耳的聲音,孔天成終於還是爆發了。
“小癟三,我扯你娘!”
孔天成罵著,在地上抓起一把帶著黑泥的沙,直接糊在了那公鴨嗓的眼睛上。
“啊啊啊!我艸……”
公鴨嗓大聲尖叫著,還沒來得及把臟話罵出口,就被孔天成一把撲倒在了地上。
“嘭——!”
孔天成騎在公鴨嗓的身上,對著他的麵門就是一拳,鼻血直接流了出來,他還不解氣,又掐著對方的脖子來了幾拳。
邊打,他還邊罵:“狗東西,我的飯,把飯賠我,賠我飯,賠我!!!”
“小赤佬,我要讓我哥殺了你!”
那被糊了眼的公鴨嗓搖頭晃腦的躲閃著孔天成的攻擊,一邊用手胡亂的抓撓著,一下子便抓傷了孔天成的左手手臂,留下來幾條紅色的抓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