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羅河,埃及的生命之脈,在一年中最慷慨的泛濫季,理應裹挾著肥沃的淤泥,如同一條飽含生機的棕綠色巨蟒,浩浩蕩蕩奔湧向北。然而此刻,它卻成了一條流淌的詛咒。那曾經養育萬物的河水,變得如同最劣質的墨水,濃稠得化不開,粘滯地向前蠕動,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甜與腐敗混合的死亡氣息。河麵上,翻著慘白肚皮的魚屍層層疊疊,隨著那墨黑的濁流無力地起伏、旋轉,直至被吞沒。死寂籠罩著河岸,連風都屏住了呼吸,不敢攪動這凝固的絕望。隻有那令人窒息的氣味,無聲地宣告著生命根基的崩壞。
年輕的祭司卡莫斯,身披象征潔淨與神職的雪白亞麻長袍,佇立在盧克索神廟那高聳入雲的巨柱陰影之下。他凝視著那條可怖的黑河,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卻絲毫無法驅散心頭的寒冰。作為侍奉太陽神拉的祭司,他比任何人都更敏銳地感知到維係這方天地的“瑪阿特”——那神聖的宇宙秩序與真理——正發出瀕臨破碎的呻吟。那黑水吞噬的不隻是魚群和河岸的綠意,更是埃及賴以呼吸的法則本身。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著同一個疑問:這吞噬生命的混沌,究竟從何而來?
不安攫住了卡莫斯的靈魂,他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神廟深處那間專屬於他冥想的小室。狹窄的空間裡,隻有一盞搖曳的陶碟油燈,豆大的火苗在石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如同無聲舞動的幽靈。疲憊如山壓下,他倒在冰冷的石榻上,幾乎在合眼的瞬間,意識便沉入了無光的深淵。
夢境降臨,冰冷而窒息。
他懸浮於一片絕對的虛無之中。腳下,是巨大無朋的黃金天平。一端,是那根潔白無瑕的鴕鳥羽毛——女神瑪阿特輕盈的象征,秩序的具象。另一端,本該放置他心臟的地方,卻翻湧著一團濃得化不開、不斷蠕動變幻的漆黑霧氣!那霧氣仿佛擁有生命,貪婪地啃噬著無形的虛空,散發出與尼羅河如出一轍的腐敗與死寂。而執掌這審判天平的,正是那有著胡狼頭顱的冥界引渡者——阿努比斯神。他那雙深邃如夜空的眼眸,此刻並非望向羽毛,而是死死鎖定了天平另一端那團邪惡的黑霧。無聲的宣判,已在那冰冷的注視中完成。
卡莫斯猛地驚醒,冷汗浸透了亞麻長袍,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那夢中黑霧帶來的腐朽氣息似乎仍縈繞在鼻端。他大口喘息,試圖驅散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卻感覺四肢百骸都透著一種陌生的、源自內部的寒意。
“混沌的種子,就深埋在你的血脈之中,卡莫斯。”
一個低沉、充滿無儘智慧與古老歲月回響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狹小的石室內響起,清晰得如同耳語。卡莫斯悚然回頭。
油燈昏黃的光暈邊緣,空間無聲地扭曲、波動。一個身影逐漸凝聚成形——人身,卻頂著一顆狒狒的頭顱。他的眼睛如同打磨至最完美的金箔,在昏暗中流淌著永恒不朽的輝光。他手握一卷仿佛由星辰編織而成的紙莎草卷軸,腰間懸著書寫命運的蘆葦筆。智慧之神托特,知識的守護者,時間的記錄者,竟在此時此地,向一個渺小的祭司顯聖。
托特的目光穿透了卡莫斯的血肉,直視那在夢中天平上被稱量的核心。“它正以你的存在為溫床,悄然滋長,貪婪地蠶食著瑪阿特的根基。看那尼羅河的黑水,”托特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千鈞重壓,“那便是你體內失衡的混沌,流溢而出,汙染了世界的血脈。”他抬起一隻布滿智慧紋路的手,指向卡莫斯的心口,“混沌在你之中,亦因你而肆虐於尼羅河。”
托特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尖錐,狠狠鑿進卡莫斯的靈魂。神廟外那條墨黑、死寂的河流,夢中那團翻湧著貪婪與毀滅的黑霧,還有此刻神隻指尖所指的方向……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成一條冰冷、絕望的鎖鏈,將他牢牢捆縛。原來那吞噬生命的黑暗源頭,並非來自遙遠不可知的深淵,而是潛藏於他——一個自詡守護秩序之祭司的軀殼之內!是他自己,在無知無覺中,成了混沌撕開世界屏障的裂口!
巨大的荒謬感和毀滅性的自責如同滔天洪水,瞬間淹沒了卡莫斯。他雙膝一軟,重重跪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頭顱深深埋下,身體因劇烈的情緒衝擊而無法抑製地顫抖。但在這滅頂的洪流中,一個更強大、更決絕的意誌卻如磐石般從靈魂深處升起。他是祭司,是拉神的仆人,是瑪阿特的守護者!即便這混沌源自他身,那便由他來終結!
托特那金箔般的狒狒眼眸靜靜地俯視著他,無悲無喜,如同亙古不變的星辰,隻是默默見證著一個靈魂在絕望深淵邊緣的掙紮與抉擇。
卡莫斯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的不再是恐懼,而是近乎悲壯的火焰。他不再顫抖,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動作帶著一種殉道者的平靜。他沒有再看托特,隻是深深地、無聲地行了一個最莊重的祭司禮。然後,他轉過身,大步走出了那間狹窄的冥想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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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步踏在神廟宏偉而冰冷的地麵上,都發出空洞的回響。他穿過幽深的長廊,兩側牆壁上雕刻的諸神在陰影中靜默注視。他走出巨大的塔門,刺鼻的死亡氣息撲麵而來,比在神廟內感受到的強烈百倍。他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走向那如同沸騰墨汁般的尼羅河岸。
岸邊空無一人,連飛鳥都遠遠避開了這片死亡之地。卡莫斯在粘稠的黑色水邊停下腳步。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那腐敗的氣息灼燒著他的肺腑。然後,他猛地睜開眼,眼中是純粹的決然。
沒有慷慨激昂的呼喊,沒有片刻的猶豫。卡莫斯雙臂張開,如同擁抱宿命,縱身一躍!
墨黑的河水並未發出巨大的聲響,隻是如同饑餓的巨口,瞬間將他吞噬。冰冷,刺骨的冰冷,遠超冬日的尼羅河水。這寒冷帶著強烈的侵蝕性,如同無數細密的毒針穿透亞麻長袍,紮入肌膚,刺進骨髓。緊隨冰冷而來的,是難以想象的劇痛。那不是刀劈斧砍的銳痛,而是靈魂被撕扯、被啃噬、被強行剝離的酷刑。無數無形的、貪婪的利齒啃咬著他的意識,每一次噬咬都帶走一片屬於“卡莫斯”的存在碎片。那是混沌本身在消化他,在吞噬他這個秩序的節點、它滋生的溫床。
“瑪…阿…特…”卡莫斯在靈魂的劇痛風暴中,集中了最後、最純粹的一點意念。他不再抗拒那啃噬,不再試圖保護自己破碎的靈魂。相反,他主動將自己靈魂深處所有與太陽神拉的聯係、所有對宇宙秩序的虔誠理解、所有在神廟中日夜祈禱凝聚的純淨力量——那屬於瑪阿特的神聖核心——毫無保留地引導出來,不再是守護自身,而是化作一股溫暖、堅定、純粹的金色洪流。
這秩序之光,這生命的讚歌,被他以自我犧牲的意誌作為導管,猛烈地、源源不斷地注入腳下這死寂河水的核心深處!這光流如同投入滾油的火種,瞬間在粘稠的黑暗深處引爆了一場無聲的戰爭!
“呃啊——!”難以形容的尖銳嘶吼並非來自喉嚨,而是直接從卡莫斯被混沌啃噬得千瘡百孔的靈魂深處爆發出來,如同千萬個絕望生靈的哀嚎疊加。混沌的力量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脅,反撲得更加瘋狂、暴虐。那源自他血脈的黑暗,此刻要徹底將他湮滅、同化。
金色的秩序之光與翻騰的混沌黑霧在他體內、在河水中激烈地絞殺、湮滅。卡莫斯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徹底撕裂、融化。構成“自我”的一切——記憶、情感、名字……都在飛速消散。最後的瞬間,他仿佛看到一輪熾烈無比的金色太陽在無邊的黑暗中轟然升起,光芒萬丈,永恒不墜。那是拉的神威,是瑪阿特最終的勝利,是他用靈魂點燃的燈塔。
緊接著,永恒的黑暗徹底吞沒了他。
……
尼羅河岸,死寂依舊。時間仿佛凝固。
突然,河心深處,一點微弱卻純淨無比的金光,如同沉睡的星辰被喚醒,頑強地穿透了濃稠的墨黑。緊接著,第二點,第三點……無數金光從河床深處迸發出來!它們迅速彙聚、融合,化作無數道溫暖的光束,如同金色的利劍,刺破黑暗的帷幕。
奇跡發生了。
那濃稠如墨、散發著死亡氣息的河水,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攪動,開始劇烈地翻滾、沸騰。但這一次,沸騰的不再是死亡,而是新生的掙紮!濃重的黑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消融,被那越來越盛的金色光芒驅散、淨化。
渾濁褪儘,清澈重現!尼羅河恢複了它亙古的容顏,陽光再次慷慨地灑落其上,粼粼波光跳躍著,如同無數金色的魚鱗在歡快舞動。新鮮的、帶著泥土與水生植物氣息的生命之風,重新吹拂過河岸,卷走了最後一絲腐朽的死氣。
河岸兩側,枯萎的紙莎草以驚人的速度重新挺立,舒展翠綠;棕櫚樹垂下的焦黃葉片迅速褪去枯敗,煥發出油亮的新綠;龜裂的土地貪婪地吮吸著重新變得清澈的河水,細微的綠意如同最靈巧的畫師,在河岸上迅速暈染開來。鳥鳴聲試探性地響起,接著是更多、更歡快的應和,生命的交響曲重新奏響。
人們從藏身之處湧出,奔向河岸,他們跪倒在地,親吻著濕潤的泥土,淚流滿麵地感謝諸神的恩典。歡呼聲、祈禱聲彙成一片,直衝雲霄。隻有少數幾位最年長、感知最敏銳的老祭司,在最初的狂喜過後,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河水中央,那片金光最後爆發、又歸於平靜的地方。他們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一種莊嚴而悲傷的明悟讓他們沉默下來,向著河心深深俯首。
在河床最深處,泥沙溫柔地覆蓋、包裹。那裡,靜靜佇立著一尊由河底最堅硬的岩石自然形成的雕像。它輪廓粗獷,細節已被水流模糊,但那挺直的脊梁,微微昂起的頭顱,以及雙臂張開仿佛擁抱河水的姿態,卻凝固著一種永恒的平靜與獻祭的莊嚴。卡莫斯,這位年輕的祭司,他的血肉與靈魂已與秩序之力一同注入尼羅河,隻留下這石質的豐碑,沉靜地守護著這條他為之獻出一切的生命之河。
日月流轉,尼羅河遵循著古老的韻律,平靜、豐饒。每年,當熾熱的太陽運行至天狼星附近,宣告著泛濫季的再次來臨,尼羅河水便會如約上漲,變得豐盈而微帶渾濁,攜帶著上遊的沃土,慷慨地漫過兩岸。
這時,上漲的河水便會溫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漫過河心深處那尊沉默的石像。水流拂過石像模糊的臉龐、寬闊的肩膀、張開的臂彎,如同母親最輕柔的愛撫,又似情人最纏綿的低語。水聲潺潺,在石像周圍低回縈繞,仿佛在傾訴一個永恒的真理,一個卡莫斯用生命刻印下的箴言:
“流過吧,混沌之河……終將流過。而瑪阿特,那宇宙的秩序,永世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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