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寒宮那場“冰心玉露品鑒會”,簡直無聊得能讓石頭長出瞌睡蟲。嫦娥仙子端坐雲床,指尖捏著薄如蟬翼的玉盞,盞中那所謂的“萬載瓊漿”隻淺淺覆了個底兒,清亮得能照見吳剛在月桂樹下揮斧頭時額角的汗珠。她姿態無可挑剔,笑容卻像是凍在臉上的霜花,僵硬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困倦。玉露滑入喉中,一絲微不可察的涼意轉瞬即逝,淡得如同嚼了一縷月光下的寒氣,連舌頭都懶得動一動。
“唉,”旁邊的赤腳大仙打了個無聲的哈欠,寬大的袍袖掩住了半張臉,聲音悶悶地飄出來,透著千年不變的乏味,“這瓊漿……跟上一回的,還有上上一回的,怕不是同一個池子裡舀出來的吧?”他咂咂嘴,像是在努力尋找一點早已消失的回甘。
食神杜康縮在角落的雲團裡,眼觀鼻,鼻觀心,努力把自己偽裝成一片無關緊要的背景雲彩。他袖子裡,手指卻悄悄撚著一小撮乾辣椒,指尖殘留著那股霸道、鮮活的辛香,像一團小小的、滾燙的火種。這感覺,才叫活著!天庭的日子,千年如一日,蟠桃永遠是那個味,瓊漿永遠是那個調,神仙們的舌頭,怕是早就在這萬年不變的寡淡裡磨鈍了。他心頭那股叛逆的野火,被這人間偷渡來的辛辣一燎,燒得更旺了。
“舌尖上的天庭?”杜康在心底嗤笑一聲,舌尖上隻有一片死寂的汪洋大海,淹不死人,卻能把神仙醃成沒滋沒味的鹹魚。
南天門守衛換班的間隙,杜康像一道滑溜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溜回了自己那片被冷落在天庭犄角旮旯的小膳房。厚重的雲門一關,隔絕了外界的清冷仙氣,也隔開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永恒無趣。這裡,才是他的戰場,他的王國,他反抗天庭威脅暴政的秘密堡壘。
灶台上,一口其貌不揚、通體黝黑的銅鍋正咕嘟咕嘟地翻滾著。那湯色,紅得驚心動魄,如同熔化的赤玉,又似凝固的晚霞。無數鮮紅的小辣椒、飽滿的花椒粒在滾沸的紅油裡上下沉浮、旋轉,每一次翻滾都炸裂開濃烈到近乎蠻橫的辛香。這股霸道的氣味瞬間充盈了整個狹小的空間,熱辣、鮮活,帶著一種原始的生命力,蠻橫地衝擊著杜康的鼻腔,像無數根細小的針在撩撥他沉寂已久的味蕾神經。他猛地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把這滾燙的煙火氣都吞進肺腑裡,驅散那積鬱了千年的清寒仙氣。
“成了!”杜康雙眼放光,激動地搓著手。他小心翼翼地往鍋裡投入幾片薄如蟬翼的仙獸肉片——取自禦馬監那頭最矯健的玉花驄蹄筋處,肌理細膩如雪。紅湯翻滾,肉片瞬間蜷曲變色,裹上一層晶亮誘人的紅油。杜康迫不及待地夾起,吹了吹,猛地送入口中。
“嘶——哈!”
滾燙!麻辣!鮮香!一股無法形容的複雜風暴瞬間在口腔中炸開!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疼痛的極致快感,像一道灼熱的閃電劈開了天庭味覺的混沌長夜。辣味霸道地攻城掠地,麻感絲絲縷縷纏繞舌尖,隨後是仙獸肉本身的醇厚鮮美,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來自人間煙火深處的複雜底蘊。杜康被燙得直抽氣,額角瞬間冒出汗珠,眼角甚至飆出一點生理性的淚花,可他的手卻不受控製地又伸向了筷子,目標明確地夾向旁邊一盤切得極好的水晶毛肚。
“這才叫吃的!天庭那些玩意兒,喂兔子都嫌淡!”他一邊大口吸氣緩解口腔裡的灼燒感,一邊含糊不清地嘟囔著,臉上混合著痛苦與狂喜的表情,如同在進行一場神聖的獻祭。
就在這極致的感官狂歡達到頂點時,緊閉的雲門外,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不可聞的吸氣聲。很輕,像一片羽毛拂過,但在杜康此刻高度興奮又警惕的神經裡,卻如同驚雷炸響。他夾著毛肚的筷子猛地頓在半空,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凍結了。他僵硬地扭過頭,目光死死盯在那道厚重的雲門上。門縫外,似乎有一片極其淡薄、幾乎與流動的雲氣融為一體的素白衣角,飛快地一閃而逝,快得像幻覺。
杜康的心,如同被丟進那口翻滾的紅油鍋底,瞬間沉了下去。那衣角的顏色……廣寒宮!嫦娥!
完了。他腦子裡隻剩下這兩個字在嗡嗡作響。舌尖上那片刻的狂歡餘韻,刹那間被冰冷的恐懼衝刷得乾乾淨淨。
天庭的肅穆,在淩霄寶殿被推至頂峰。琉璃鋪地,映著穹頂流轉的星河,卻隻襯得氣氛更加冰冷。玉帝端坐於九重雲台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紋絲不動,遮住了他大半麵容,隻有那下頜繃緊的線條,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沉寂。金階之下,眾仙垂首侍立,鴉雀無聲,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生怕一絲多餘的氣流驚擾了這份令人窒息的威壓。空氣凝固得如同萬年玄冰,每一次心跳都像鼓槌敲在冰麵上,沉悶而壓抑。
食神杜康被兩名金甲天將押至殿心,推搡之下,他踉蹌一步才勉強站穩。雲靴踏在琉璃地麵,發出空洞的回響,在寂靜的大殿裡顯得格外刺耳。他低著頭,不敢看那高處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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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康。”玉帝的聲音終於響起,不高,卻如同裹挾著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砸在杜康心頭,凍得他一個激靈,“爾身為天庭食神,執掌眾仙玉食,不思精研天道清供,反倒私通下界,沾染凡俗濁氣,弄此‘火鍋’穢物!壞我天庭清規,亂我仙家法度!該當何罪?!”
“陛下!”嫦娥仙子一步上前,素白的廣袖如流雲輕拂,聲音清越如擊玉,卻字字帶著冰冷的鋒刃,“臣親眼所見!那鍋中紅油翻滾,濁氣衝天,辛辣刺鼻,絕非我仙家清淨之物!食神此舉,實乃褻瀆天庭,其心可誅!”她微微側首,目光似無意又似刻意地掃過杜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和…某種隱秘的、被辣味冒犯了的慍怒。
玉帝並未看嫦娥,目光依舊鎖在杜康身上,那無形的壓力幾乎要將杜康碾碎。“穢物何在?”他聲音更沉,如同悶雷滾過天際。
一名天將捧著一個被仙力重重封印的玉匣上前,匣內正是杜康那口寶貝銅鍋和一堆瓶瓶罐罐的調料。玉帝袍袖一揮,一道刺目的金光閃過,伴隨著“嗤啦”一聲令人牙酸的異響,玉匣連同裡麵的物件瞬間扭曲、熔化,化作一縷難聞的青煙,嫋嫋消散在清冷的殿宇空氣中,連半點渣滓都沒剩下。那過程快得驚人,卻也殘酷得徹底,象征著至高權威對“異端”的絕對抹殺。
杜康的心隨著那青煙一同抽緊了,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塊肉。那是他數百年的心血,是撬動天庭死水唯一的希望!一股悲憤夾雜著絕望猛地衝上頭頂,壓過了恐懼。他猛地抬起頭,視線穿透冕旒垂落的玉珠,第一次直直望向那高踞雲端的帝王,眼中竟燃起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光芒。
“陛下!”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卻異常響亮,打破了死寂,“臣知罪!然此物雖起於凡塵,卻非穢物!其味之妙,其情之真,遠非萬年蟠桃、千載玉露可比!陛下未親嘗其味,便斷其為濁,臣……不服!”
“放肆!”值日功曹厲聲嗬斥。
玉帝卻並未立刻動怒。冕旒之後的目光,銳利如電,審視著階下這個突然變得陌生起來的食神。那眼神裡,除了滔天怒火,竟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極淡的、被冒犯權威之外的探究——是什麼給了這小小食神如此膽量?
杜康豁出去了,不顧天將的鉗製,猛地從自己寬大的袖裡乾坤中,又掏出一物!那是一個更小巧、更不起眼的黝黑砂鍋,鍋底甚至帶著煙火熏燎的痕跡。他動作快得驚人,同時摸出的還有一小塊赤紅的固體油脂、幾樣乾癟的植物果實辣椒、花椒),甚至還有一小碟切好的、薄得透明的仙獸肉片!
“臣請陛下,嘗此一口!”杜康的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卻又無比清晰,“若陛下嘗後仍覺汙濁不堪,臣甘受形神俱滅之刑,永墮無間!”他手指微動,一簇小小的三昧真火自指尖彈出,精準地落在小砂鍋底。
“大膽!”
“護駕!”
“杜康你瘋了!”
驚呼聲四起,金階下頓時一片混亂。值日功曹、太白金星等重臣駭然色變,紛紛搶上前。金甲天將更是如臨大敵,手中金戈瞬間迸發出刺目的神光,直指杜康。整個淩霄殿的神聖秩序,被這口突然出現的小砂鍋和那跳躍的、凡俗意味十足的真火徹底攪亂,仙氣凜然的殿堂裡,突兀地彌漫開一股緊張而荒誕的氣息。
玉帝猛地抬手,一股沛然莫禦的威壓瞬間籠罩全場,將所有騷動和呼喝聲硬生生壓了下去。他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口小砂鍋上。鍋底的三昧真火舔舐著黝黑的鍋壁,那小塊赤紅的油脂迅速融化,化作一小汪滾燙的紅油。乾癟的辣椒、花椒被投入其中,受熱後,那股曾讓嫦娥掩鼻的、霸道而蠻橫的辛香,如同掙脫了束縛的凶獸,猛地在這至高的殿堂裡炸裂開來!
這氣味如此陌生,如此暴烈,帶著一種近乎挑釁的鮮活熱力,蠻橫地鑽入每個神仙的鼻腔。它完全不同於蟠桃的淡雅、玉露的清冽、仙丹的馨香,它粗糲、直接、充滿攻擊性,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眾仙早已習慣清冷的味覺記憶上。不少仙官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露出不適甚至嫌惡的表情,廣目天王更是忍不住掩住了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