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青衫還是出門了。不是去抓蚊子,是去碰運氣,看能否謀個短工,或遇著個心善的施舍碗粥。離家前,他鬼使神差地,將那隻蛤蟆連同剩下的半個冬瓜,挪到了窗台下陰涼處,又掰了小半塊硬如石頭的糠餅,捏碎了撒在旁邊。
“彆死在我屋裡。”他乾巴巴地說,也不知說給誰聽。
黃昏回來,糠餅碎屑不見了。窗台上的蛤蟆,依舊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但疙瘩表皮在暮光裡,似乎沒那麼枯槁了。
日子就這麼詭異地過了下去。林青衫早出晚歸,掙紮求生。那蛤蟆絕大多數時間都在沉睡,偶爾清醒,也不再提什麼“供奉”、“蚊蚋”,隻是用那雙鼓凸的眼睛,靜靜看著林青衫為一口吃食奔波,看著他在漏雨的夜裡就著月光哆哆嗦嗦翻爛書卷,看著他因旁人一句奚落而麵紅耳赤、獨自在屋後長籲短歎。
有時林青衫累極,對著這唯一的“活物”自言自語,抱怨米貴,抱怨世道,抱怨考官無眼。蛤蟆從不搭腔,隻靜靜聽著。直到有一晚,林青衫第九遍研讀一篇總不得要領的經文,急得抓耳撓腮時,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響起:
“左支右絀,徒具形骸。關鍵在‘勢聯而神不散’,你第三句轉圜太硬,氣斷了。”
林青衫駭然轉頭。蛤蟆趴在它專用的破陶碗邊那碗是林青衫後來給它找的),眼睛望著這邊,依舊沒什麼表情。
“你……你說什麼?”
“哼。”蛤蟆嗤了一聲,彆過頭,似乎後悔多嘴。
但自那夜起,某種默契悄然建立。林青衫讀書遇到滯澀處,有時會故意大聲誦讀或嘀咕,那蛤蟆十次裡倒有三四次會出言點撥。話不多,往往隻一兩句,直指要害,每每讓林青衫有撥雲見日之感。它指點的不隻是文章章法,偶爾涉及時務策論,寥寥數語,視角之奇,立意之高,令林青衫震撼不已。這絕不是尋常書生,甚至不是尋常學者能有的見識。
更奇的是家裡變化。林青衫發現,自這蛤蟆來了後,鼠蟻絕跡,連惱人的蚊蟲都少了許多。有次他砍柴險些被毒蛇咬,那蛇遊到窗下竟自行繞開。他隱隱覺得,這些或許都和窗台下那沉默的醜東西有關。
他心裡充滿了疑惑,甚至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逐漸滋生的依賴與複雜情緒。他不再想著趕它走或害它,反而每日帶回的些許野果、菜葉,總會分一點放在陶碗旁。蛤蟆起初不屑一顧,後來也會默默吃掉。
林青衫的運氣,似乎真的開始轉了。先是幫人寫信,得了雙倍酬謝;後是在山裡撿到獵戶遺漏的肥兔;甚至有一次,鎮上學堂的老先生偶然看到他隨手放在石上的習作,驚為天人,主動邀他去聽課。
第二年鄉試,林青衫中了舉人,名次靠前。捷報傳來時,他拿著報帖,手抖得厲害,回頭望向窗台。蛤蟆正對著一片飄落的枯葉發呆,對他的狂喜無動於衷。
再三年,春闈。林青衫高中進士,殿試被皇帝親點為探花。瓊林宴上,他錦衣華服,風度翩翩,與從前判若兩人。官運隨之亨通,短短數年,屢得升遷,竟官至宰相,位極人臣。府邸奢華,仆從如雲,往來無白丁。
他把那蛤蟆帶進了相府,安置在書房最僻靜一角的一個碧玉缸裡,缸底鋪著細沙,點綴卵石,還有活水緩緩流動。他給它最好的“吃食”——不再是蚊蚋或菜葉,而是每日清露,偶爾有些它似乎並不怎麼在意的珍稀藥草嫩芽。它依舊沉默,大多數時間潛在水底,或趴在石上,對著天空發呆。它對林青衫的權勢毫無興趣,也從未表露任何要求。林青衫政務繁忙,但隻要回府,總要先去書房看一眼那碧玉缸。
隻是,不知從何時起,林青衫發現,每逢月圓之夜,或星河特彆璀璨的晚上,這蛤蟆便會從水中爬出,跳到窗邊最高的那塊山石上,對著天上明月或浩瀚星河,緩緩鼓動腹部。起初他並未在意,直到有一次,他深夜處理完緊急公務,心煩意亂,信步走入書房,恰好目睹——
清冷月光如練,灑在蛤蟆粗糙的背皮上。它極力仰著頭,對著那輪銀盤,嘴巴張開,一顆龍眼大小、色澤無比黯淡、仿佛蒙著厚厚塵垢的珠子,從它口中緩緩吐出,懸浮在月光下。那珠子緩緩旋轉,極力吸納著月華,表麵似乎有極細微的流光掙紮著想要亮起,卻總被那層深重的晦暗壓製,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蛤蟆整個身體都在微微顫抖,仿佛承受著極大的負擔,那雙鼓凸的眼睛裡,映著月光,卻是一片近乎絕望的執著與疲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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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吐持續了約莫一刻鐘,蛤蟆似乎力竭,那珠子顫巍巍地被收回口中。它趴在石上,良久不動,隻有腹部劇烈的起伏,顯露出方才的消耗。
林青衫如今早已不是吳下阿蒙,見識廣博,隱約猜到那珠子非同小可,可能與這蛤蟆的來曆息息相關。但他更習慣於如今君臣他心中已隱隱將彼此關係視作如此)相處的模式。他走過去,帶著幾分酒意,也帶著長久以來身居高位、諸事順遂養出的隨意,笑著用指尖虛點了點蛤蟆濕漉漉的腦袋:
“嘖嘖,都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看你這是……對著月亮吐珠子,也想學那天狗吞月,或者,嫦娥奔月不成?”語調輕鬆,甚至有些戲謔。他早已忘了,許多年前,山屋破灶前,他曾因為一句“供奉蚊蚋”而對眼前之物畏如蛇蠍、恨欲烹之。
蛤蟆緩緩轉過頭。月光下,它的眼睛似乎比平日更鼓,裡麵沒有絲毫被調侃的惱怒,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黯然,以及一種林青衫許久未曾見過的、近乎疏離的平靜。它望著林青衫,望著他一身華貴的紫袍玉帶,望著他臉上誌得意滿、卻因酒意而略顯輕浮的笑容,沉默了片刻。
那乾澀沙啞、許久未曾如此清晰響起的聲音,一字一句,穿透相府書房的靜謐,也穿透了林青衫渾噩的酒意,冰冷地敲在他耳膜上:
“待此珠複明,光華重綻之時,便是本君功德圓滿,歸返九天之位刻。”
它停頓了一下,目光掠過書房內的錦繡琳琅,掠過窗外象征權勢的深深庭院,最後落在林青衫驟然僵住的臉上,補上了最後一句:
“——爾這一身烜赫氣運,潑天富貴,也該……物歸原主了。”
風似乎停了。蟲鳴似乎斷了。月光冰冷地流淌進來,照得碧玉缸裡的水波一片慘白。林青衫臉上的笑容徹底凍結,然後寸寸碎裂。他張著嘴,紫袍下的身體難以抑製地微微顫抖起來,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比多年前山屋中那陣怪風更刺骨百倍。他眼睜睜看著那蛤蟆說完後,便似耗儘了所有力氣,慢慢轉過身,拖著依舊黯淡無光、疙瘩累累的身軀,緩緩沉入碧玉缸的底部陰影之中,再無動靜。
隻剩那冰冷的話語,在林青衫死寂的書房裡,在他驟然空白一片的腦海中,反複回蕩、撞擊,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砸得他神魂欲裂。
物歸……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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