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儘頭,羅刹故地的風,裹挾著千年不散的陰穢與血鏽氣,日夜吹刮著這座早已被時光與戰火嚼碎了名姓的廢墟。斷壁殘垣像是大地潰爛後露出的森森骨殖,唯有正中那座白骨堆壘的塔,兀自嶙峋刺向鉛灰色的天穹。
塔內無光。彌漫的隻有更濃稠的、幾乎能嗆出血腥味的黑暗,以及一種非生非死的枯寂。塔心深處,一方由無數顱骨承托的慘白蓮座上,斜倚著一道身影。她通體素白,不染纖塵,那白是久埋地底、吸飽了陰氣的骨殖才有的冷光,關節處流轉著玉器般溫潤卻死寂的微澤。臉上沒有血肉,白骨森然,唯有一對深陷的眼窩裡,燃著兩簇幽碧、凝滯的磷火。
她忽然動了動指骨,抬“眼”“望”向塔身一處孔隙。孔隙外,依舊是永夜般的灰暗,連風嘶都透著倦怠。這“望”,已重複了不知幾千幾百個年頭。
食人血肉,吸魂奪魄,初時或有些許本能饜足的顫栗。但千年以降,每一次攫取,每一次吞咽,都像在重複咀嚼同一塊早已乾硬發臭的腐肉。那點腥甜,初時是誘惑,繼而是習慣,最終成了刻入骨髓如果她還有骨髓的話)的刑罰。厭了。這念頭起初隻是幽火的一點搖曳,如今已成了焚心的毒焰。
她緩緩直起身,白骨相摩,發出細微卻清晰的“喀喀”聲,在死寂的塔內蕩開空洞的回響。蓮座下的顱骨似乎感應到什麼,微微震顫起來。
解脫。必須解脫。東方道法,佛門禪機,魔道邪術……但凡此界有的法子,她試遍了,或無效,或反噬,或不過是換一種形式的囚籠。
她的“目光”穿透厚重的塔壁與無儘的荒蕪,投向極西之地。那裡,傳說有截然不同的法則,有沐浴在另一種冰冷輝光下的不死者,有以鮮血而非魂魄為食的永恒。或許,在那裡,能找到斬斷這無儘厭煩的利刃,或是……徹底寂滅的良方。
沒有猶豫。白骨身影自蓮座上消失,隻留下一縷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碧色煙痕。下一個刹那,她已立於羅刹廢墟邊緣。回首,白骨塔在彌漫的穢氣中隻餘一個模糊的輪廓,像大地一顆將朽未朽的爛牙。
她朝著日落的方向,一步踏出。腳下不是雲,不是風,是空間本身被無形之力折疊、跨越留下的淡淡漣漪。山海退避,國度如煙掠過。她掠過沉睡的城鎮,城鎮燈火驟滅,嬰孩夜啼;她越過奔湧的大河,河麵瞬間封凍,魚群僵直。她不再攝取,但千年妖骸自行散發的死寂,依舊足以凍結沿途生機。
不知行了多久,日夜交替在她意識裡早已模糊。終於,腳下大地形態漸變,嶙峋山巒被起伏如獸背的深色丘陵取代,空氣變得潮濕,彌漫著苔蘚、腐木與某種鐵鏽般的氣息。一種迥異於東方的、更加隱秘而古老的“死”的味道,絲絲縷縷滲入她本不存在的嗅覺。
循著那氣息最濃處,她在一片黑森林的最深處,見到了它。
那是一座巍峨、尖銳、沉默的巨石城堡,聳立在懸崖之巔,背對著血一樣正在沉淪的殘陽。城堡的每一塊岩石都仿佛吸飽了黑夜,尖頂刺破低垂的墨雲。沒有旗幟,沒有燈火,隻有無邊的寂靜,以及一種被漫長歲月打磨得光滑無比的孤獨。
古堡的沉重鐵門在她麵前形同虛設。她化入一道陰風,穿透石壁,落在城堡內部空曠得驚人的主廳。
廳內極暗,極高的穹頂隱沒在陰影裡。空氣冰冷,帶著地窖的陳腐和石頭的腥氣。巨大的壁爐裡沒有火,隻有冰冷的灰燼。彩色玻璃長窗積滿塵埃,將最後一線天光濾成渾濁暗淡的色塊,投在光潔如鏡的黑色大理石地麵上。
她的目光,被窗前一個背對她的黑色身影攫住。
那人身形高大挺拔,包裹在古老而華貴的暗色禮服中,肩披厚重絲絨鬥篷。他靜靜地立在那裡,仰著頭,透過肮臟的玻璃,凝視著窗外那一輪剛剛升起、巨大得不合常理的慘白月亮。月光勉強勾勒出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側臉輪廓,挺直的鼻梁,緊抿的薄唇。
然後,她聽見了聲音。
那是一種極低、極沉,仿佛不是通過空氣,而是直接在她骸骨深處響起的震顫。不是人類的語言,音節古老拗口,帶著哥特式拱券般的沉重與蜿蜒。但她聽懂了,那聲音裡浸透的、足以讓最堅硬的岩石風化的痛苦,超越了語言的界限。
“第一百個沒有她的輪回……月亮,依舊這麼冷。”
他伸出手,修長蒼白的手指似乎想觸摸窗玻璃上冰冷的月光,卻在即將觸及時蜷縮起來,像被灼傷。
“我飲下那杯酒……以為握住了永恒,便能等到她的靈魂渡過忘川,再次回到我懷中……”聲音開始顫抖,那是一個活了無數歲月、靈魂早已千瘡百孔的存在,最終無法抑製的崩漏,“可命運……命運給了我怎樣的答案?!”
他猛地轉過身。
白骨精“看”清了他的臉。英俊,是那種毫無生氣、雕琢完美的英俊。皮膚是墓穴大理石的冷白,雙眼在陰影中是濃稠的暗紅,此刻卻因翻湧的情緒而燃起駭人的光。他的痛苦如此真實,如此磅礴,與她千年枯寂的“厭煩”截然不同,卻同樣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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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古拉伯爵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黑暗,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怨毒與絕望,在空蕩的大廳裡撞出淒厲的回聲:
“她的靈魂……我苦苦追尋等待的靈魂啊……竟被困在了一具東方的白骨之中!一具……沒有心,沒有記憶,隻知道吞噬活物的妖骸!”
話音如冰錐,猝然刺入白骨精的“意識”。東方白骨?
她眼窩中的碧火,驟然凝固。
幾乎在同一瞬間,德古拉伯爵仿佛才真正察覺到廳內多了“異物”。他暗紅的瞳孔急劇收縮,猛地轉向白骨精所在的方向。先前沉溺於痛苦的他,此刻驟然爆發出屬於黑夜王者的森然威壓。大廳內的陰影仿佛活了過來,開始不安地蠕動、彙聚。
“誰?!”聲音冰冷,帶著血腥味的警告,與他片刻前的脆弱判若兩人。那目光銳利如針,釘在那一身素白、與古堡的黑暗格格不入的骨殖之上。困惑、警惕,以及一絲被窺見最深痛苦的暴怒,在那雙紅眸中交織。
白骨精靜靜地立在原地,任那滔天的黑暗威壓與刺骨的目光籠罩周身。指骨,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關節處流轉的冷白微光,似乎比剛才更亮了些許。
塔內千年的死寂,古堡中泣血的永恒,在此刻,隔著遙遠的時空與截然不同的存在方式,猝然交彙。
窗外的巨大月亮,慘白的光,正冷冷地照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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