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為了慶祝新稿件一舉拿下兩家晨報和兩家晚報的版麵,幫助自己擺脫財政危機,劉易斯覺得給自己安排一個放鬆計劃,倒也不是什麼太奢侈的事情。
無非就是一連三天埃文斯飯店下榻、科文特花園劇院包廂觀戲,外加埃文斯餐廳就餐嘛……
那些真正的上流人士,哪個不是這樣過的?
劉易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的啤酒沫,放下那隻剩了半盞的酒杯,微微向後靠著椅背。
前天連續的通宵寫稿和報社奔波讓他有點疲憊,那種在金主、編輯之間遊走的緊繃感,此刻在埃文斯餐廳的樂聲與燈光映照下,終於稍稍鬆弛了些。
他抬頭看向前方舞台,餐廳合唱團正站在台階一側,唱著《紅衣水手》裡的段落,侍者端著滿是蒸汽的腰子盤從人群間穿梭而過,空氣裡彌漫著辛辣的胡椒和燉肉的香氣。
劉易斯心情不錯,這次的報道,他在幾家報社一共拿了三個半的版麵,而這也意味著,哪怕他在埃文斯住上一個月,兜裡也依然有富裕。
他叉起一塊烤土豆送入口中,眼角的餘光無意間注意到,隔著一把椅子的那張圓桌上,也坐著一個獨自用餐的男人。
那人穿著剪裁極好的深黑色禮服,衣領扣得極緊,頭發整齊地向後梳去,靴子擦得發亮。
他的餐盤幾乎沒動幾下,幾片薄薄的烤牛舌和半塊麵包被切得整整齊齊,卻隻少了一角。
他沒有看舞台,也沒有看四周熱鬨的賓客,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手裡捧著一本書。
劉易斯心想:“一個人吃飯的人,總該有點故事吧?”
於是,劉易斯舉起酒杯,輕輕一笑,朝那桌傾了傾身子:“真巧,先生!看來我們是今晚餐廳裡少有的兩個孤獨靈魂。”
那人聞聲轉頭,眼神極其清澈。
“也許吧。”那人捧著書抬起頭,淡淡回道:“不過我一直以為,孤獨的人多半隻是不想被打擾。”
劉易斯被這句話逗樂了,他抬手招呼侍者:“再來兩杯酒,一杯給我,一杯給這位鄰桌先生。”
語罷,他還笑嗬嗬的向那人開口道:“請您一杯酒,算是我打擾您的賠罪了。”
那位紳士微微點頭致謝,但也沒有多說什麼。
可劉易斯就是那樣的人,彆人不理他,他反倒興趣越是濃厚。
一便士記者的職業本能悄無聲息的蘇醒,他有意的打聽起了這位陌生人的相關信息:“我看您桌上的餐點幾乎沒動過……這裡的菜不合您的胃口?”
那位紳士聞言,仿佛是知道今天不可能再有清靜了似的,他搖了搖頭,放下書本道:“法國人用宵夜時,不過是一盤冷沙拉、幾片開胃水果、一隻鮮嫩的鷓鴣、一份清淡的煎蛋卷,至多再加一碗寡淡的清湯配一片精瘦的肉排罷了。但但即便如此,有時法國人也會被噩夢驚醒,從床上坐起,嚇得毛骨悚然,發誓今後再也不吃宵夜。意大利人則花三便士半買通心粉果腹。西班牙人用大蒜抹一片麵包,吃完便會感謝上帝,叼著香煙入眠。粗獷的德意誌人吃夜宵偏愛冷盤肉和沙拉,然後用啤酒順著喉嚨送下這簡樸的一餐。像是埃文斯餐廳這樣份量的宵夜,我真不知道他們是打算賣給哪個國家的客人。或許是美國人?但美國人根本談不上吃宵夜,正如他們從不正經吃早餐、午餐或晚餐,而是永遠暴飲暴食、煙不離手。”
劉易斯被那一大串地名與飲食對比鎮住了,他聽得目瞪口呆,以致於不小心在亞瑟麵前露了怯。
“哈哈!”劉易斯愣了一會,終於笑出聲來,他拍了拍桌麵,幾乎要打翻酒杯:“我還以為隻有我們記者才喜歡編排異國風俗,沒想到您才是真正的行家。您該不會是個地理學家吧?或者,您是做進出口生意的?”
“地理學家?進出口生意?”那人搖了搖頭:“不,我不是。”
“那就更奇怪了。”劉易斯往前傾了傾身子:“我跑新聞十幾年,凡是能說出法、意、西、德、英,甚至美洲飲食習慣的,不是寫遊記的作家,就是給某個貿易公司駐外的。您這番話,比我在《倫敦新聞畫報》上看到的任何一篇文章都生動。”
那人看著他,微微笑道:“是嗎?即便您這隻是場麵上的漂亮話,我依然要感謝您,畢竟您剛剛這番話起碼證明了我過去的外交工作沒白乾。”
“外交工作?”劉易斯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本能地挺直了背,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正在與一位見過無數君主、大臣的紳士交談。
“我的上帝啊!您……您是外交官?”劉易斯小心翼翼地重複了一遍:“這……這可真是倫敦難得的奇遇啊,先生!那您一定認識不少要人吧?部長、使節、議員……喔,甚至是女王陛下!”
“確實認識一些人。”那位先生笑了笑,淡淡道:“不過多數時候,我寧願他們不要認識我。如此一來,也不至於一出事就往我這裡推。”
“真是了不起!”劉易斯鄭重其事的端起酒杯,笑得有點諂媚:“那您一定見過許多非凡場麵。我們這些可憐的筆杆子,隻能靠道聽途說來想象世界的樣子,而您卻真正走進了它。”
劉易斯搜腸刮肚的回想著各種畫報上的政治漫畫,竭儘全力的希望能找出一幅可以和眼前這位先生對上的。
“那您這次回倫敦,是公休假嗎?還是說,您馬上又要外派了?”
“很遺憾,既不是公休也沒有外派。”這位可敬的先生歎了口氣:“我在圈子裡得罪了些人,所以被外交部掃地出門了。”
“掃地出門?”劉易斯瞪大眼睛,像是聽到一件天大的荒唐事。
他立刻放下酒杯,聲音都高了一度:“那幫蠢貨!倫敦的蠢貨已經夠多了,我倒沒想到連白廳街的那幾棟房子裡也藏著這麼多!”
劉易斯的神情裡帶著幾分誇張的憤慨:“先生,您瞧,他們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國家的腦袋,結果呢?整天關在辦公室裡對著地圖打哈欠,對外事務的複雜與微妙,他們半點都不懂!像您這樣見多識廣的人,他們怎麼可能容得下?這些蠢貨,最喜歡乾的就是排擠比他們聰明的人。”
那位先生輕輕抿了一口酒,淡淡地笑了笑,沒接話。
劉易斯卻越說越起勁:“我說得沒錯吧?他們整日裡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勢,仿佛世界就該照著他們的章程旋轉。可他們的章程是什麼?文件、批條、官話!在這座城市裡,要升官靠不是才智,而是裙帶。要立功靠的不是膽識,而是諂媚。如果您真是因為太直率被人排擠,那反倒證明您的品格比他們高貴。我敢打賭,您一定是在什麼大事上說了真話,結果讓那些老狐狸感到了難堪。對吧?”
紳士把杯子轉了半圈,他似乎思索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道:“也許吧。外交這行,有時候比寫新聞還險。你寫錯一行字,最多是不過稿。可我們寫錯一個句號,可能就要賠上一場戰爭。”
“那就更說明我說得沒錯!”劉易斯一拍桌子,情緒激昂道:“像您這樣的正直之士,才是英國該重用的人!我可太清楚那幫人了,他們寧願用一群能拍馬屁的飯桶,也不會信任一個懂世界的實乾家。”
那位先生笑著望他:“您似乎對白廳的事也頗有了解?”
“了解?”劉易斯哈哈一笑:“我們記者有什麼不了解?白廳的門口我們都蹲過,外交部的門衛有幾個、財政部的職員誰在偷懶、首相官邸後門哪天有誰出入,我們都一清二楚。隻是知道太多沒用,寫出來要被禁,寫不出來要餓死。哈哈,這就是倫敦新聞業的妙處!”
那位先生輕輕一挑眉毛,笑著問道:“什麼事情都要靠自己跑?那還不得累死?您難道就沒有雇幾個學徒,或者養幾個提供信息的線人之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