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岑聽完亞瑟的解釋,隻是點了點頭:“我知道您忙,女王陛下也知道,我們都知道。不過,即便再忙,我今天也必須得來和您說幾句話。”
亞瑟心下一沉,這話頭聽起來可不對。
“您最近在宮裡出現的次數。”她輕描淡寫地開口道:“比以前多了不少。”
亞瑟笑了笑:“陛下召見,我自然得來。”
“我知道,對於這一點,女王陛下也很高興。”萊岑沒有否認,但她話鋒一轉道:“但是……我注意到,您與肯辛頓宮舊人的交往,頻率同樣很高。”
亞瑟嗅出了火藥味,他不動聲色道:“您指的是……弗洛拉?如果您指的是弗洛拉,她是我的表親,家人之間常來常往,這很正常。”
雖然亞瑟不認為自己與弗洛拉來往有多頻繁,甚至弗洛拉還抱怨亞瑟最近沒有去看她,但如果萊岑這麼說,那多半是因為他那天在音樂會後台上與弗洛拉搞得一些“小動作”被她看到了。
“家人之間有走動確實正常,但是……”萊岑的語氣聽起來平淡,但是警告的意味已經很濃了:“但是,爵士,肯辛頓宮已經不再是從前的肯辛頓宮了。如今女王陛下住在白金漢宮,而肯特公爵夫人那邊,依舊在維持著她的舊圈子。至於您的表親,弗洛拉·黑斯廷斯小姐,恕我直言,也依舊忠心耿耿地站在她身旁。這段時間,很多人都主動離開了,但弗洛拉卻依然在擔任公爵夫人的宮廷女官。”
萊岑緩緩向前踱了一步:“我知道您在那邊有人情、有人脈。我也永遠記得您在肯辛頓宮的那段日子裡,是如何幫助我,如何幫助女王陛下的。而且這不僅僅是我記得,女王陛下更記得。正因如此,我才不忍心眼睜睜的看著您誤入歧途。亞瑟爵士,您作為女王陛下如今最信任的幾個人之一。如果與那一邊走得太近……女王陛下會很失望的。”
萊岑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下,像是想讓這句話在空氣裡自己發酵。
豈料亞瑟似乎根本不想品味這段話的餘韻,他隻是淡淡應道:“我不會讓陛下為難的,您大可以放心。至於弗洛拉,留任肯特公爵夫人的宮廷女官是她自己的決定,我個人無從置喙。不過,我也必須得向您表明,我不會因為這一點便疏遠她。”
“為什麼?”
“因為我與您考慮問題的角度不同。”
“您的角度?”萊岑語氣不善:“您的角度就是站在肯辛頓宮的立場上?”
“不是站在肯辛頓宮的立場上,而是站在騎士精神的立場上。”亞瑟挺直了腰杆:“在我看來,弗洛拉這時選擇不拋棄公爵夫人,反倒能說明她的品格。”
萊岑的眉心微微一動。
“您說她固執也好,說她愚直也罷。”亞瑟繼續道:“但至少,她沒有見風使舵。女王陛下登基後,她本可以像其他人,像那些您和我都見過的、在權力麵前換臉比翻書還快的人那樣,立刻改換門楣。但是,她沒有。”
他頓了頓,讓語氣稍稍柔和:“在英國,尤其是在英國的宮廷裡,現如今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已經不多了。”
萊岑沒有接話,卻也沒有移開眼睛。
亞瑟知道她聽得進去,但是她是否願意承認,那是另一回事。
於是他順勢把話鋒一轉:“其實,我對弗洛拉的欣賞,大概也是因為,我們在某些事情上,是相似的。”
萊岑挑了挑眉:“相似?”
亞瑟輕輕歎了口氣:“在拉姆斯蓋特的時候,我明知那樣做會得罪公爵夫人,得罪康羅伊,甚至可能得罪大半個肯辛頓……但我還是站在了女王陛下和您那一側。那不是為了名聲!不是為了討好!更不是為了自己的前途!那是因為那是對的!那是我所應該做的!”
亞瑟說到這裡,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聲音慢慢低了下來,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感慨。
“我還記得,當年我被授予下級勳位騎士頭銜,第一次被召進聖詹姆士宮的時候。那時候,威廉陛下還健在,他穿著那件他最喜歡的海軍元帥禮服,邀我在他身邊坐下。”
萊岑的眉毛輕輕動了一下。
亞瑟當然知道她在想什麼,但這並不妨礙他把劇情推向高潮:“陛下拍了拍我的肩,對我說:‘年輕人,騎士不是頭銜,也不是勳章,而是你每天做的選擇。’”
“從那以後。”亞瑟輕輕呼了一口氣:“我便告訴自己,如果哪天我因為畏懼權勢而不敢踐行騎士精神,那麼我就配不上下級勳位騎士的名號,也配不上那天陛下對我說的那些話。”
“也正因為如此……”他抬起眼,望向萊岑:“我不會因為某些流言、某些派彆、某些人的期望,就拋下我的信念與忠誠。”
萊岑望著他,神情複雜到近乎羞愧,她一想到亞瑟去年在拉姆斯蓋特的所作所為,她就為了今天對亞瑟說的這些話而感到臉紅:“亞瑟爵士,我……”
亞瑟微微抬手,請求她讓自己繼續說下去:“我之所以能在關鍵時刻站在女王陛下身邊,不是因為我比彆人聰明、比彆人更有野心,而是因為我和弗洛拉一樣,有時候,我們會選擇忠誠大於利益。”
萊岑沉默了片刻,這不是她預想中的回答,但她無法反駁。
亞瑟立刻抓住這微妙的空隙:“夫人,我理解您的擔憂,明白您不想讓陛下受到任何不利影響。但我必須保持我自己的原則。弗洛拉忠於她的主人,我忠於我的陛下,這兩者並不衝突。”
他摘下帽子置於胸前,身體微微前傾,帶著恰到好處的尊敬:“您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女王陛下更知道。我是不會辜負她的信任的。”
萊岑盯著亞瑟看了良久,末了,終於輕輕呼了一口氣:“亞瑟爵士,我必須得說,我不喜歡這個回答。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回答實在是太像您,太像那個在拉姆斯蓋特、在成百上千次風波中挺身而出的男人了。”
萊岑的話音剛落,亞瑟還沒來得及回應,隔壁那扇窄門後頭卻傳來一陣極輕的動靜。
那聲音小得不能再小,像是手指不小心擦過了書桌的邊緣,或者鞋跟在地毯上略微轉了半寸。
如果換做旁人,恐怕隻會以為是尋常的風吹草動。
但對於亞瑟這個竊聽慣犯來說,他立刻就捕捉到了——有人在裡麵。
隔壁的小房間裡。
維多利亞手裡還捏著公文,可紙張已經被她攥得微皺。
她原本準備像往常一樣讓萊岑先試探亞瑟的態度,畢竟她明白亞瑟身體不好,因此也不想像之前在閱兵式前大發雷霆那般親自對他發怒了。就算有什麼不滿,她今後也隻會使用類似的間接方法。
可是,她在書房等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按捺不住焦躁的心情,打算來到隔壁親自聽聽亞瑟會作何解釋。
她當然知道自己不該偷聽,也知道這是不合女王身份的行為。
但是,她必須知道亞瑟在白金漢宮與肯辛頓宮之間,究竟選擇站在哪裡。
剛才亞瑟反問“您指的是弗洛拉?”的時候,維多利亞手指不自覺地攥緊了一瞬。
當萊岑說“女王陛下會很失望的”時,維多利亞甚至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而在亞瑟說“我不會讓陛下為難,我也不會因為這個疏遠弗洛拉”時,她的胸口甚至輕輕地抽了一下。
察覺到了隔壁房間異樣的亞瑟,此時笑著從容的補了一句:“或許您不喜歡我的回答,但是我也得說,如果女王陛下知道了我今天的回答,她肯定會喜歡的。”
“您這麼肯定?”萊岑挑眉道。
“夫人,我當然肯定。”他故意頓了一下,好給隔壁的聽者預留出做好心理準備的時間:“因為我之所以能在這座宮殿裡站在您麵前,能讓衛兵讓道,讓侍從記錄我的名字,讓白金漢宮的大門為我敞開,不是因為奉承,不是因為派係,更不是因為幸進。而是因為忠誠!因為正直!”
亞瑟抬眼望向萊岑,然而卻像是越過了她,看破了那道牆壁:“因為,我一直踐行著女王陛下認為正確的事!”